皇后賞賜的書籍,像一扇新開的窗,讓我看到了這個時代知識體系的輪廓。
《九章算術注》里的算題,于我而言并不艱深,但其背后反映的田畝分割、賦稅征收、工程計算等實際問題,讓我對這個時代的“數目字管理”水平有了底。我嘗試用更簡潔的符號和格式重新整理了幾個典型算題的解法,并模擬計算了感業寺寺田的產出和損耗,結果讓偶爾來“視察”的凈塵師太都吃了一驚——她從未如此清晰地知道寺中這點產業的“底細”。
《齊民要術》殘卷更是寶藏。里面關于種植時節、土壤辨識、肥料制作、乃至釀酒、制醬、腌漬食物的方法,雖然原始,卻系統而實用。我尤其關注其中關于“防蟲”、“貯藏”的篇章,結合自己有限的化學知識,悄悄試驗了幾種驅蟲防霉的草藥配方,用于保護庫房中有限的糧食和布料。
至于那些宮中文書摘要,枯燥繁瑣,卻是理解宮廷這臺龐大機器如何咬合運轉的鑰匙。我強迫自己逐字閱讀,將各種職司、流程、禁忌記錄下來,與靜安師太帶來的零碎消息相互印證,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幅模糊卻立體的宮廷權力圖譜。
學習之外,“靜思坊”的生產也在穩步進行。皇后的五盒安神蜜膏每月準時交付,品質始終如一。有了皇后賞賜的珍珠粉和龍涎香,我嘗試著制作了更高級的“珍珠潤顏膏”和“龍涎安神香丸”的樣品,但并未呈送,只作為技術儲備和偶爾給凈塵、靜安兩位師太的“特別心意”。她們心照不宣地收下,看我的眼神愈發不同。
感業寺的“庶務整理”也悄然推進。在我的“建議”下,寺中庫房開始使用我設計的簡單流水賬本,物品分門別類,領取需簽字畫押。寺田的種植記錄也開始規范。變化細微,阻力卻不少。一些年長或懶散的尼姑覺得“多事”、“麻煩”,好在凈塵師太看到了實際好處(損耗減少,心中有數),加上我時不時用香膏“供奉”和節省下來的錢糧說話,才勉強推行下去。
靜心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她識字不多,但心思細,記性好,我將一些簡單的記錄、核對工作交給她,她完成得一絲不茍。那兩名幫工尼姑也漸漸熟練,甚至開始提出一些改進工序的小建議。小小的“靜思坊”,有了一點現代“微型工坊”的雛形。
日子在充實與警惕中度過,轉眼已入初冬。
第一場雪落下時,長安城的氣氛似乎也隨著氣溫一起冷凝下來。
靜安師太帶來的消息里,開始頻繁出現“糧價”、“炭貴”、“流民”等字眼。原來,今年關中大旱,秋收欠豐,雖然朝廷已有賑濟,但長安物價仍開始波動,尤其是取暖的木炭和百姓口糧。
感業寺雖不事生產,主要靠供奉和香火,但也受到波及。宮中賞賜的米糧有所減少,采購日常用度的錢也顯得捉襟見肘。凈塵師太的眉頭整日皺著。
這日,靜安師太從城中回來,臉色很不好看。
“炭價又漲了三成!米價也貴得嚇人。趙娘子說,西市好些胡商都囤貨惜售,官倉放出的平價糧炭,根本搶不到。”她搓著凍紅的手,“寺里存的炭,怕是不夠過冬了。而且……聽說城外已經開始有零星的流民聚集。”
燃料和糧食,這是最根本的生存問題。
我心中一動。這是一個危機,但或許……也是一個機會?一個展示“庶務”能力,解決實際問題的機會?
“師太,”我斟酌著開口,“寺中存炭具體還有多少?每日大概消耗幾何?除了采購,寺中后山那片雜木林子,能否自行砍伐一些柴火應急?”
凈塵師太被我問得一愣:“存炭約莫還有十石,按往年,撐到開春勉強夠,但今年格外冷,怕是不足。后山雜木是有,但粗壯可作炭材的少,且冬日砍伐、搬運、晾干、燒炭……非一時之功,也缺人手。”
“若減少不必要的消耗呢?”我追問,“各殿長明燈可否酌情減少?熱水供應能否集中時段?還有,我見有些師姐房中,炭盆終日不熄,是否可規定就寢前方可生火?”
凈塵師太皺眉:“這些都是小節,省不了多少。且尼眾清修已苦,若連取暖都要克扣,恐生怨言。”
她說得有理。節流有限,必須開源。
我思考片刻,道:“師太,弟子有個或許可行的法子,但需些本錢,也要擔些風險。”
“你說。”
“弟子在《齊民要術》中看到‘石炭’的記載,也聽靜安師太提過,長安附近山中似有此類‘黑石’可燒。其火力遠勝木炭,且耐燒。若能尋得穩定來源,或可解燃眉之急,甚至……略有盈余。”我所說的“石炭”,其實就是煤。唐代已有使用,但多限于礦冶或少數地區,并未普及,尤其在宮廷和寺院,更視其為“濁物”,不如木炭“清貴”。
“石炭?”凈塵師太和靜安師太對視一眼,皆露出疑慮之色,“那東西煙大味嗆,且不易引燃,寺中如何能用?”
“弟子或可設法改良爐具,并搭配特定引火之物,減少煙塵。”我解釋道,“關鍵在于來源和價格。若其價比木炭低廉數倍,即便有些許不便,權衡之下,或可一試。至少可用于廚房、燒水等不需潔凈之處,節省下木炭用于禪房取暖。”
凈塵師太沉吟不語。這主意太大膽,涉及改變寺中多年的習慣。
“此事……容我再想想。”她沒有立刻否決,已是難得。
我沒有再勸,而是回到“靜思坊”,開始著手另一件事——算賬。
我要用最直觀的數字,告訴凈塵師太和寺中所有人,這個冬天我們面臨的缺口有多大,以及尋找替代燃料的緊迫性。
我根據靜安師太帶回的市價、寺中存炭數量、預估消耗速度,畫了一張簡單的“炭糧危機走勢圖”。用不同顏色的線條表示木炭存余、預計消耗、市價波動,以及如果改用石炭可能帶來的“成本節約線”。
圖畫得粗糙,但對比鮮明。按照當前消耗和市價,寺中存炭最多支撐到臘月,而屆時炭價可能更高,寺中余錢恐怕連往年一半的炭都買不到。
同時,我根據模糊的記憶和靜安師太的打聽,估算了附近可能產石炭的大致位置、運輸成本、初期改造爐具的費用,以及長期使用的節省空間。
數字不會說謊。當我把這張圖和粗略計算拿給凈塵師太看時,她沉默了很久。
“石炭之事,你有幾成把握?”她終于問。
“尋源、運輸、試用,弟子愿親自操持,但需寺中支持少量錢糧作為啟動,并請靜安師太幫忙聯絡可靠人手。”我沒有把話說滿,“約莫有五成把握。然若不試,臘月之后,寺中取暖恐難以為繼。”
五成,在生存壓力面前,已經值得一搏。
凈塵師太閉目良久,捻動手中的念珠,最終嘆了口氣:“罷了。此事便由你……和靜安去辦。寺中撥你五貫錢,務必謹慎,莫要聲張。若真能成,便是功德一件;若不成……也要將損失降到最低。”
“弟子領命。”我心中一定。
接下這個任務,意味著我將正式介入寺中的核心庶務,甚至要走出寺門,與外界打交道。風險與機遇并存。
我和靜安師太仔細籌劃。她通過王嬤嬤的侄子(在京兆尹府做小吏),打聽到長安東南方向藍田附近有民窯小規模開采“石炭”,價格極賤,但運輸困難,且多為窮苦百姓或匠戶使用。我們決定先少量購買一些試用。
靜安師太找了個信得過的舊仆,扮作普通商戶去采購。我則開始在“靜思坊”秘密改造一個廢棄的舊鐵爐,設計了一個簡單的、帶有通風口和陶土濾灰裝置的“石炭爐”原型,并試驗了幾種用硝石、硫磺混合易燃物制成的“引火塊”。
三天后,一小車烏黑粗糙的石炭被悄悄運到了感業寺后門。
當夜,在“靜思坊”內,我第一次點燃了石炭。
黑煙確實有,但在改良爐膛和通風下,比想象中小。火力卻異常猛烈持久,一塊巴掌大的石炭,足足燒了近兩個時辰,熱量遠超同體積木炭。
我仔細記錄了燃燒時間、溫度變化、煙塵情況。又用這爐子燒了水,做了飯,除了起初有些許異味(通風后好轉),并無大礙。
接下來的幾天,我讓靜心和兩名幫工尼姑輪流試用,記錄感受。結論是:可用,且成本極低。 同等熱值下,石炭花費不足木炭的十分之一。
我將試用報告和剩余的石炭樣品呈給凈塵師太。她親自來看過燃燒情況,又摸了摸滾燙的爐壁,沉默了。
“先在廚房和燒水房試用一月。若無不妥,再逐步推廣至各殿值守處。禪房……暫且不動。”她做出了決定,很謹慎,但已是突破。
石炭的試用在寺內悄然展開。起初有人抱怨氣味,但很快,在持續的熱力和顯著減少的砍柴、運炭工作量面前,抱怨聲小了。尤其是負責廚房和雜役的尼姑,對此最為歡迎。
消息沒有刻意封鎖,但也未大肆宣揚。然而,感業寺這個冬天“似乎不太缺炭”的跡象,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臘八節前,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來到了感業寺。
不是宮中女官,也不是貴婦家仆。
而是盧老夫人府上的二管家,一個精干的中年人。
他是奉老夫人之命,來寺中送臘八粥料的。但與凈塵師太敘話時,卻似不經意地問起:“聽聞貴寺今冬用了一種新炭,火力甚足,且價格低廉?不知……可否引薦一下來源?老夫人的別莊,今冬用炭也頗為吃緊。”
凈塵師太心中驚疑,面上卻不顯,只推說是一個遠方弟子偶然尋得的門路,數量有限,只夠寺中勉強維持。
二管家沒有深究,留下豐厚的布施,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老夫人常說,武娘子是個有造化、有心力的。若有什么難處,或需助力,可隨時遞話到府上。”
送走二管家,凈塵師太立刻將我喚去。
“石炭之事,盧老夫人如何得知?”她目光如炬。
我心中也是凜然。感業寺并非銅墻鐵壁,但消息傳得如此之快,且直接到了京兆尹府上,說明一直有人關注著這里,關注著我。
“弟子不知。”我實話實說,“或許寺中試用,難免有蛛絲馬跡。又或者……老夫人一直關注著寺中情形。”
凈塵師太盯著我看了半晌,緩緩道:“武媚,你可知,你如今就像那石炭,埋于土中時無人問津,一旦燃起,便引人注目。這火……能取暖,也能惹禍。”
“弟子明白。”我低聲道,“弟子只想為寺中解憂,并無他念。”
“但愿如此。”凈塵師太揮揮手,“盧老夫人既是好意,你便記下。但石炭來源,務必謹慎,莫要輕易與人。京兆尹府……水太深。”
“是。”
離開凈塵師太的禪房,我走在回小院的路上。天空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石炭的成功試用,解決了一部分生存問題,也讓我在寺中的地位更加微妙。盧老夫人的關注,是助力,也是壓力。
炭火燃起來了,
算盤撥響了,
越來越多的目光,
投向了這座原本寂靜的寺院。
武媚,
你準備好,
迎接下一場寒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