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感業寺時,已是夜幕深沉。
靜心在小院門口翹首以盼,見到我完好無損地回來,幾乎哭出來。我把帶回來的胡麻餅塞給她,她一邊抽噎一邊狼吞虎咽。
“師姐,沒事吧?見到什么人了嗎?”
“見到了。”我簡短回答,沒有多說,“把門關好。”
進了屋,點亮油燈,我才將懷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錦囊里是五片金葉子,成色極好,在燈下閃著誘人的光澤。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香資”的范疇。綢布包里,是裝在小小玉盒里的龍涎香末,色澤溫潤,香氣醇厚綿長,僅僅打開一絲縫隙,滿室皆沁。還有一張泛黃的舊帛書,上面是用工整小楷抄錄的“益母草澤面方”和“七白膏”的配制方法,筆跡古樸,末尾處有一個模糊的、幾乎難以辨認的紅色小印。
宮中古方,真品無疑。
靜心看得眼睛發直,大氣不敢出。
我將金葉子仔細藏好,只留了一片在隨身的荷包里以備不時之需。龍涎香和古方則用油紙層層包裹,塞進墻角的暗格——那是前幾日讓修繕雜役補墻時,我多給了他幾十文錢,讓他順手在墻磚后留出的空隙。
“靜心,”我看著她,語氣嚴肅,“今晚見到的一切,還有這幾樣東西,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半個字都不能提。包括靜安師太。記住了嗎?”
靜心用力點頭,指天發誓:“師姐放心,我要是說出去,就讓我……”
“好了。”我打斷她,“去睡吧。”
她依言去睡了,我卻毫無睡意。
坐在油燈下,我反復回憶西市的每一個細節。王內侍的話,李治那驚鴻一瞥的眼神……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子里轉。
王內侍背后的“貴人”,出手如此闊綽,所求定然不小。他讓我“靜待時機”,時機是什么?又讓我“和光同塵”,是提醒我最近風頭太盛了嗎?
還有李治。他看見我了嗎?如果看見了,為什么毫無反應?是根本不在意,還是……另有深意?
我感覺自己仿佛站在薄冰上,冰下有暗流涌動,冰上迷霧重重。
不能被動等待。
我鋪開一張粗紙,提筆蘸墨(墨是找靜安師太討要的,筆是自己用樹枝和兔毛綁的劣質品),開始梳理思路,規劃下一步。
首先,鞏固基本盤。
1.感業寺內:與凈塵師太的關系必須維持,甚至要更緊密。盧老夫人那條線,通過王嬤嬤繼續維護。定期奉上“凈心祈福膏”,不急于求成,細水長流。
2.趙娘子渠道:繼續供貨,但控制在中低端,不走量,維持穩定現金流和市井消息來源。
3.提升自身:利用龍涎香和宮中古方,開始秘密研制真正高端的“定制”產品。同時,要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學習這個時代的醫藥、香料、甚至礦物知識。知識就是力量,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尤其如此。
其次,謹慎試探。
王內侍這條線太危險,不能主動聯系。但可以“被動”響應。如果他再來,或者通過靜安師太傳遞新的要求,再行定奪。重點是,不能暴露任何額外的野心或能力,至少在摸清對方底細前不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關于李治。
歷史告訴我,李治是我未來最大的“跳板”和“風險源”。我必須為與他真正的“重逢”做準備。
不是作為先帝才人武媚娘,而是作為一個對他有獨特價值的人。
經濟能力?管理才能?還是……其他?
油燈噼啪作響。
我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路要一步步走。眼下最實際的,是利用剛到手的資源,做出點真正能“敲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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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我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白天,我帶著靜心繼續打理小院,制作供給趙娘子和寺里用的普通香膏。產量略有提高,質量更加穩定。凈塵師太那里,我每隔五日便會送去一小盒特制的、加了微量龍涎香提味的“上品凈心膏”,只說是我新調了配方,請師太品鑒。她收了,沒多說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沉。
靜安師太來過一次,只問了幾句西市之行是否順利,見我含糊帶過,便也不再追問,只提醒我盧老夫人府上似乎對上次的香膏頗為滿意,王嬤嬤曾托人帶話,問是否有“更適合老年人調養氣血”的膏脂。
機會來了。
我立刻著手,以宮中“益母草澤面方”為基礎,結合自己對這個時代藥材的理解(主要靠靜安師太從寺里藏經閣翻出的幾本殘破醫書),進行了改良。
益母草、白芷、黃芪、當歸……這些藥材寺里沒有,但靜安師太有門路從外面的藥鋪購入。我用一部分金葉子作為本錢,讓她幫忙采購。
制作過程更加繁瑣。藥材需要分別研磨、煎煮、提取、融合。沒有現代設備,全靠瓦罐、文火和耐心。失敗了數次,浪費了不少珍貴藥材,心疼得靜心直掉眼淚。
終于,在半個月后,我做出了第一批改良版的“養榮潤膚膏”。膏體質地細膩,顏色微黃,帶著淡淡的藥香和蜂蜜的甜潤。
我沒有多做,只制了五盒。兩盒通過靜安師太送給王嬤嬤(言明是孝敬盧老夫人試用),一盒留給凈塵師太,一盒給了靜安師太本人,最后一盒,我小心收好。
這不僅僅是產品,更是試金石。
我要看看,這份融合了“宮中古方”和“感業寺秘制”光環的東西,能在貴人的圈子里,激起多大的漣漪。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我也沒有閑著。
我讓靜心留意寺里來往的香客,特別是那些看起來身份不凡、或有宮中背景的女眷。同時,我開始嘗試用王內侍給的龍涎香。
龍涎香太過珍貴,我舍不得直接使用。只取了米粒大小的一點,溶于特制的百花露(用蒸餾法反復提純的花露混合液)中,制成了三小瓶濃度極低、但香氣層次異常豐富奇妙的“龍涎百花露”。
這東西,我沒打算賣,也沒打算送。
它是我的戰略儲備。用在最關鍵的時刻,最關鍵的人身上。
時間一天天過去。
盧老夫人那邊暫時沒有消息。王內侍也再無音訊。
就在我以為波瀾將息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將我推到了風口浪尖。
那是一個陰沉的下午。
凈塵師太突然派人來叫我,語氣嚴厲。到了她的禪房,發現靜安師太也在,臉色都不太好看。
“武媚,”凈塵師太開門見山,“你制的‘凈心祈福膏’,除了給寺里和趙娘子,可還給了旁人?”
我心里一緊:“回師太,除了按例供奉師太,以及趙娘子處,并未給過其他人。給盧老夫人府上的‘養榮膏’,也是通過靜安師太和王嬤嬤之手。”
“那為何,”凈塵師太將一個小小的粗陶盒放在桌上,正是我最早給趙娘子的那批凈心祈福膏之一,“此物會出現在蕭淑妃的梳妝臺上?還被指含有不潔之物,致使淑妃娘娘面上起了紅疹!”
蕭淑妃?!
我腦子嗡的一聲。
“師太明鑒!”我立刻跪下,“弟子所制香膏,用料簡單,工序潔凈,絕無不潔之物!所有原料,皆在寺中可查!趙娘子處的貨,每一批弟子都留有樣本,可隨時查驗!”
“樣本何在?”靜安師太急問。
“在弟子院中。”
“速去取來!”凈塵師太沉聲道。
我飛奔回小院,取來預留的同一批次的香膏樣本。凈塵師太和靜安師太仔細檢查、嗅聞,又喚來寺中略通醫術的老尼查看,均未發現異常。
“此事蹊蹺。”靜安師太皺眉,“蕭淑妃為何會用到市井之物?又偏偏是武媚所制?”
“有人陷害。”我冷靜下來,思路逐漸清晰,“或許是趙娘子處的貨,流入了不該流的地方。又或許……是有人知道了弟子與盧老夫人府上的往來,故意借蕭淑妃之手發難。”
針對我?還是針對感業寺?抑或是……針對正在與蕭淑妃爭寵的王皇后?甚至可能是想一石二鳥,既打擊蕭淑妃(讓她容貌受損),又除掉我這個可能被王皇后或盧老夫人看中的“助力”?
后宮的水,果然深不可測。我才剛剛沾濕衣角,就差點被拖下水。
“此事已驚動宮中。”凈塵師太面色凝重,“尚宮局已派人詢問感業寺。武媚,你需隨我去一趟宮中,當面說清。”
進宮?!
我心頭劇震。這么快?以這種方式?
“師太,”我抬頭,“若是宮中問起,弟子是否可將香膏制法、原料來源和盤托出?以示清白?”
“不可!”靜安師太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看向凈塵師太。
凈塵師太沉吟片刻:“制法乃你立身之本,亦是感業寺如今一項微末收益。若全然公開……”她搖搖頭,“但若不澄清,恐有禍事。”
我明白了。她們想保我,也想保這門“生意”。
“師太,”我有了主意,“弟子有一法,或可兩全。”
“說。”
“弟子愿當場重新配制一份‘凈心祈福膏’,請宮中女官或太醫查驗每一道工序、每一樣原料。若與導致淑妃娘娘不適之物有半分不同,便可證弟子清白。同時,弟子可獻上改良后的‘養榮潤膚膏’配方一份,供宮中貴人體恤,只求不再追究此事,并允弟子繼續在寺中安靜修行。”
這是以退為進。獻出一個“改良版”配方(我可以稍作簡化),既展示誠意和能力,又保住最核心的蒸餾提純等關鍵技術。同時,將“懲罰”變成“貢獻”,爭取轉機。
凈塵師太和靜安師太對視一眼。
“此法……或可一試。”凈塵師太緩緩道,“但武媚,你要想清楚,一旦入宮,面對的可就不是寺中師姐了。一言一行,皆需萬分謹慎。”
“弟子明白。”我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
沒想到,我以這種方式,提前踏入了那座深宮。
不是作為妃嬪,而是作為……一個“嫌疑人”,一個“匠人”。
也好。
蕭淑妃,王皇后。
就讓我來看看,你們到底是何方神圣。
還有李治……
這次,你應該會真正注意到我了吧?
以這樣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