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那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朱雀門高大的門樓。
我換上了一套半新不舊的青色僧衣,頭發緊緊束在帽巾里,不施脂粉,跟在凈塵師太身后,步履恭謹。靜安師太也同行,她宮中人脈更熟,算是我的“擔保人”。
我們沒有走嬪妃命婦出入的宮門,而是從掖庭側門進入。帶路的是一名不茍言笑的中年女官,姓嚴,是尚宮局司制司的典記,官階不高,但眼神銳利如刀,一路無話。
穿過一道又一道高墻深巷,壓抑感撲面而來。宮墻巍峨,琉璃瓦在陰天里泛著冷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香火、塵土和某種無形威儀的氣息。偶爾有衣著光鮮的宮女或宦官低頭快步走過,眼角余光掃過我們這一行“外來者”,帶著審視和疏離。
這就是皇宮。權力的心臟,也是吞噬無數青春的巨獸。
我低眉斂目,心里卻飛速盤算。
蕭淑妃……那個歷史上以嬌縱善妒聞名、最終被做成人彘的妃子。她為什么會用我的香膏?是真的偶然所得,還是有人故意送到她面前?起紅疹,是香膏真的有問題,還是她自導自演,或是被人下了別的藥?
嚴典記將我們帶到尚宮局的一處偏廳。廳內陳設簡單,上首坐著兩位女官。一位年約五十,面容嚴肅,穿著深青色官服,是尚宮局司正,姓鄭,掌糾察宮闈、刑罰之事。另一位三十許人,面容白凈,眉眼溫和些,但眼神精明,是司制司的掌制,姓方,掌管宮內衣物、妝品等制作。
“感業寺凈塵(靜安),攜弟子武媚,拜見鄭司正、方掌制。”凈塵師太合十行禮,我和靜安師太也跟著行禮。
“免禮。”鄭司正聲音平板,“武媚,你可知因何事傳你入宮?”
“弟子聽聞,是因弟子所制香膏,與蕭淑妃娘娘玉體欠安有關。”我垂首回答,聲音清晰,“但弟子實不知詳情,亦確信弟子所制之物純凈無害,懇請司正明察。”
“哦?”方掌制開口,語氣比鄭司正和緩,“你倒篤定。宮中太醫查驗過淑妃娘娘所用的香膏,其中確含微量鉛粉,且與尋常鉛粉不同,更易引發肌膚敏感。淑妃娘娘用后,面上紅疹便是明證。”
鉛粉?這時代女子常用鉛粉敷面增白,但我的香膏里絕無此物!
“不可能!”我猛地抬頭,又立刻意識到失態,壓下激動,“回稟掌制,弟子所制‘凈心祈福膏’,原料僅為豬胰、草木灰、燈油、桂花等常見之物,絕無鉛粉,更無特殊鉛粉。此膏乃潔面之用,并非敷面增白之物,添加鉛粉有害無益,弟子豈會自毀根基?”
“那這盒香膏,你如何解釋?”鄭司正示意嚴典記將那個作為“證物”的粗陶盒拿上來,放在我面前。
我仔細看去。盒子確實是我第一批給趙娘子的那種粗陶盒,底部有我讓靜心畫的簡易蓮花紋。但打開一看,里面的膏體顏色似乎比我做的略暗一些,氣味……我湊近小心嗅了嗅,除了桂花和油脂味,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金屬澀味。
“可否允許弟子仔細查驗此膏,并與弟子預留的同批次樣本對比?”我請求。
鄭司正與方掌制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頭。
嚴典記取來我帶來的樣本。我將兩盒膏體分別挖出一點,放在白瓷碟里對比。肉眼可見,“證物”膏體顏色略深,質地似乎更“實”一些。我用銀簪(宮中驗毒常用)分別挑起一點,在指尖捻開。我的樣本觸感細膩滑潤,易推開;“證物”則略有顆粒感,推開后膚色有極細微的不自然白。
“司正,掌制,”我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此‘證物’絕非弟子親手所制。其一,顏色有異;其二,質地不同,含有細微顆粒;其三,氣味略濁;其四,”我拿起銀簪,“銀簪挑過弟子樣本,并無明顯變化,但挑過此‘證物’,簪尖有極淡灰痕,雖不明顯,但確與鉛物接觸跡象相符。”
方掌制親自接過銀簪查看,眉頭微蹙。
“即便如此,如何證明此物非你所制?或不是你配料時混入雜質?”鄭司正追問。
“弟子請求當場重新配制一份‘凈心祈福膏’。”我朗聲道,“請司正、掌制派人監督,從取料、處理到成膏,每一環節皆可查驗。制成后,可與‘證物’及弟子樣本對比,一辨真偽!”
這是我在寺里就想好的策略。真金不怕火煉。
鄭司正沉吟片刻:“準。方掌制,此事交你監督。所需物料,著人按她要求準備。”
“是。”方掌制應下,看向我,“你需要何物?”
“新鮮豬胰臟一副,潔凈草木灰一盆,清水,普通燈油(或植物油)一罐,干桂花一小包,干凈陶罐、木杵、濾布、小火爐。”我報出清單。
這些東西很快備齊,就在偏廳隔壁的一間小值房里。方掌制親自監督,嚴典記和另外兩名宮女在旁記錄。
我不慌不忙,開始操作。清洗豬胰,搗爛成茸;草木灰加水攪拌,靜置取上清堿液;混合、攪拌、加入融化的燈油、加入桂花末……每一個步驟都從容不迫,手法熟練。
方掌制看得仔細,不時微微點頭。她是行家,看得出我這套工序雖簡單,但手法老道,對火候、比例掌握得很準。
一個時辰后,一罐新鮮的、散發著桂花和油脂清香的“凈心祈福膏”制成。
方掌制親自取了一些,與“證物”和我帶來的樣本并列對比。色澤、質地、氣味,新鮮制成的這份與我帶來的樣本幾乎一模一樣,而“證物”則明顯不同。
“確非同一物。”方掌制下了結論,對鄭司正道,“武媚手法嫻熟,用料干凈,成膏純凈。那證物……怕是被人動了手腳,或是仿制拙劣之物。”
鄭司正面色稍霽,但依舊嚴厲:“即便此膏非你所制,但流入宮中,引致事端,你亦有失察之責。你制此膏,販于市井,可知宮中規矩?”
我立刻跪下:“弟子知罪。弟子本意只是在寺中安身,制些微物貼補用度,實不知會流入宮闈,更不敢有絲毫冒犯貴人之心。為表悔過與誠意,弟子愿獻上另一份弟子潛心研制的‘養榮潤膚膏’配方,此膏溫和滋養,或可有益于宮中貴人玉體,懇請司正、掌制寬宥。”
我雙手奉上早已準備好的簡版配方帛書(保留了核心的藥材配比和大致工序,但隱去了蒸餾提純等關鍵技術和龍涎香這類珍稀配料)。
方掌制接過,仔細看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黃芪、當歸、益母草……配伍倒是精妙,似有前朝宮中養顏方的影子,但又有所不同。此方……你從何得來?”
“弟子家中曾有殘卷,弟子入寺后,結合寺中藏書與自身體悟,反復試驗所得。”我含糊道,將功勞歸于“家傳”和“自悟”。
方掌制將帛書遞給鄭司正。鄭司正略通藥理,看了也微微頷首。
“此事……”鄭司正沉吟,“雖證明非你之過,但風波因你而起。罰不可免。念你獻方有功,又是方外之人……”她看向凈塵師太,“凈塵師太,武媚乃你寺中弟子,你看該如何處置?”
凈塵師太合十道:“武媚年輕識淺,惹出禍端,確該受罰。貧尼愿領她回寺,嚴加管束,命她閉門思過,并罰抄《金剛經》百遍,以儆效尤。日后所制之物,必先經寺中查驗,絕不再外流生事。”
這個懲罰,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鄭司正點頭:“便依師太所言。武媚,你需謹記教訓。宮中不比市井,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此次幸得查明,若再有下次……”她沒說完,但警告意味十足。
“弟子謹遵教誨,絕不敢再犯。”我伏地叩首。
“至于那仿制香膏、混淆視聽之人,”鄭司正冷哼一聲,“尚宮局自會追查。方掌制,此事交你。”
“是。”方掌制應下,看向我,目光復雜,“武媚,你且先回去吧。”
我跟著凈塵、靜安二位師太退出偏廳,順著來路往回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剛走出尚宮局院落不遠,穿過一道月亮門,前方甬道上,卻迎面走來一簇人影。
被宮女宦官簇擁在中間的,是兩位衣著華貴的年輕宮妃。
一位身著鵝黃襦裙,容貌明艷,眉宇間卻帶著幾分嬌縱之氣,此刻正用絲帕半掩著面頰,依稀可見下頜處有些微紅點。另一位身著淡紫,容貌清麗些,氣質更為端莊,但眼神透著關切。
我心頭一跳。
這裝扮,這氣派,還有那紅疹……是蕭淑妃!旁邊那位,恐怕就是王皇后!
真是冤家路窄。
凈塵和靜安師太連忙帶著我避讓到道旁,躬身行禮。
蕭淑妃腳步一頓,目光掃過來,落在我們身上,尤其在低著頭的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喲,這不是感業寺的師太嗎?”蕭淑妃的聲音嬌滴滴的,卻帶著刺,“怎么?帶那制壞東西的小尼姑來請罪了?”
王皇后輕輕拉了她一下:“淑妃妹妹,尚宮局既已查明,想來是誤會。”
“誤會?”蕭淑妃哼了一聲,甩開王皇后的手,走到我面前,“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制出讓本宮臉變成這樣的‘好東西’?”
我慢慢抬起頭,目光恭順地落在她裙擺的繡紋上。
蕭淑妃打量著我,忽然“咦”了一聲:“本宮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瞧著有些眼熟……”
我心里一緊。她見過武媚娘?在太宗朝的后宮宴席上?
王皇后也看向我。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后面傳來。
一個面白無須、身穿淺緋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宦官快步走到近前,先向王皇后和蕭淑妃躬身:“奴婢參見皇后娘娘、淑妃娘娘。”
然后他轉向凈塵師太和我,語氣客氣但不容置疑:“凈塵師太,武娘子,陛下有口諭,傳二位即刻前往兩儀殿偏殿覲見。”
陛下?
李治?
他要見我們?現在?
凈塵師太明顯愣了一下,我也心頭劇震。
蕭淑妃和王皇后更是臉色微變,尤其是蕭淑妃,看向我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驚疑和更深的嫉恨。
“高公公,”王皇后穩聲問,“陛下此刻傳召感業寺師太,不知所為何事?”
那高公公笑容得體,滴水不漏:“回娘娘,奴婢只是傳旨,圣意豈敢妄測。”
他轉向我們:“師太,武娘子,請隨奴婢來吧。莫讓陛下久等。”
凈塵師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言。
我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終于來了。
只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以這樣的方式。
李治,你終于要見我了。
在這座宮廷的漩渦中心。
帶著剛剛洗脫的嫌疑,和兩位后宮最有權勢女人猜忌的目光。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