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十七分,前往博物館的指揮車上。
鳳九盯著車內全息投影上的實時監控畫面。
十二個小紅點代表行動小組成員,正從三個方向朝那個叫“無用之物博物館”的藍點緩慢合圍。每個人身上的生命體征數據在旁邊滾動:心率、腎上腺素水平、神經緊張度——全部在正常范圍的高位,但穩定。
他們是專業人士。
鳳九自己的數據……她瞥了一眼個人終端。芯片的自我監控模塊正以綠色字體平靜地顯示:
【當前思維速度:1027倍基準值( 27,因任務復雜度提升)】
【多線程并發:41(主要分配至行動指揮、風險推演、歷史數據分析)】
【情緒狀態:平穩(焦慮指數2.1/10,屬于任務正常范圍)】
【生理建議:皮質醇水平輕微上升,建議執行三次高效呼吸進行調節】
她按照建議做了。吸氣1.5秒,呼氣1秒。三次后,數據顯示皮質醇水平下降了0.3%。
但她心里某個角落,那個沒有被數據覆蓋的角落,在發出微弱的疑問:
我為什么要來?
指揮行動是戰術部的工作。她的職責是戰略決策。坐在這里盯著十二個人的小隊包圍一個看起來毫無威脅的博物館,從效率分配上講,是嚴重的資源錯配。
“首席,所有小隊已到達預定位置。”耳機里傳來隊長“時針”的聲音,沉穩,不帶感情,“目標建筑內光源僅一處,位于前廳柜臺區域。熱感應顯示單一生命體,與目標特征吻合。他似乎在……喝茶。重復,目標正在喝茶。”
鳳九的視線落在放大的熱成像畫面上。
一個橙色的人形輪廓,坐在大概是柜臺后的位置,手里捧著一個高熱源(茶杯),動作緩慢地重復著“舉起-放下”的循環。周圍的環境溫度比街道低至少兩度,熱流圖顯示空氣流動近乎停滯。
“原地待命,等待我的指令。”鳳九說。
“明白。等待指令。”
通訊暫時靜默。車內的安靜被各種設備低沉的嗡鳴填滿。
鳳九調出博物館的建筑結構圖。很簡單的布局:三層,地下一層。地上部分面積不大,產權記錄模糊,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十年前,經歷過三次不完整的拆遷登記,但都不了了之。
她重點看了地下一層。
圖紙上標注的是“儲藏室”,但面積幾乎與地上部分相當。城市管網記錄顯示,該區域下方的地質結構在四十年前有過一次“非地震性輕微沉降”,隨后就不再有監測數據更新。
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就像那個人一樣。
她調出龍五更詳細的資料——這次動用了更高權限,甚至觸發了三條數據獲取警告。更多的碎片被拼湊起來:
·八歲前的記錄:空白。像是一個憑空出現的人。
·教育經歷:無正式學籍,但市圖書館的古老借閱系統里,有十幾次以“龍五”名義借閱物理、哲學、古典文獻的記錄,時間跨度二十年。借閱頻率極低,有時一年一次,有時隔三年。
·社會關系:為零。沒有通訊記錄,沒有社交賬號,沒有消費記錄(除了每月繳納最低額度的水電費)。博物館的門票收入記錄:去年全年,87元。基本都是硬幣。
·醫療記錄:唯一一次是十五年前,因“輕度營養不良及過度疲勞”在一家社區診所就診。醫囑寫著:“建議增加休息與營養攝入。”病歷的最后一欄,有醫生手寫的、后來被劃掉但依稀可辨的字跡:“病人稱自己‘剛躺完一個周期,需要補點能量’。不明所以。”
躺完一個周期?
鳳九將這個短語輸入數據庫進行模糊匹配。
沒有直接結果。
但關聯搜索跳出了一份被高度加密的文獻摘要,標題是《東雅地區**型性低代謝現象與傳統文化中“靜修”實踐的關聯性猜想(未發表)》。作者是一個已經被除名的前委員會研究員。
摘要里有一句話被標亮:“……某些個體展現出違背熱力學定律的能量內收能力,其生理表征與記載中‘龜息’、‘禪定’等狀態高度相似。這些狀態并非‘不活動’,而是將能量消耗轉向內部維持,對外表現為極低熵值……”
鳳九關掉文獻。
她看向窗外。車子已經駛入老城區,窗外的景色從玻璃幕墻的冷光變成了老街昏暗的路燈和零星未熄的店鋪招牌。速度慢了下來,仿佛連這里的空氣都更粘稠一些。
“首席,有情況。”
“時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B組報告,他們攜帶的‘效率場發生器’出現異常。”
“什么異常?”
“設備自檢通過,但啟動預熱時,能量輸出效率……下降了。不是故障,是像被什么東西‘吸收’或‘抵消’了。越靠近建筑,下降越明顯。目前效率損失約12%,仍在增加。”
鳳九看向監控。代表效率場發生器的圖標確實在輕微閃爍,旁邊的數字從100%緩慢跳動著:88%…87%…
“對人員有影響嗎?”
“暫未報告生理不適。但C組提到……情緒有些變化。”
“說具體。”
“原話是:‘感覺沒那么著急了,想等命令等得久一點也行’。”
鳳九沉默了幾秒。這聽起來不像生理影響,更像心理暗示,或者認知干擾。
“保持警惕。這可能是一種范圍性的精神影響。”她下達指令,“啟用‘思維錨定協議’,所有人員每三十秒在心中默念一遍行動核心目標。”
“明白。啟用思維錨定。”
命令下達了,但鳳九自己心里卻無法“錨定”。
她不由自主地,又把手伸進了內側口袋,指尖觸到了那張老舊照片的邊緣。然后她摸到了另一個東西——外套口袋里,一個堅硬的、有弧度的物體。
是那個保溫杯。她自己的杯子。
但此刻握著它,她突然想起的是另一個觸感:黃銅的冰涼,表蓋上細微的劃痕,以及那幾乎停滯的秒針傳遞給指尖的、詭異的“慢”。
她拿出保溫杯,擰開,喝了一口溫度精確控制在68攝氏度的營養液。
芯片彈出提示:【攝入能量,預計可維持高效狀態3.7小時。】
可她卻突然冒出一個毫無效率的念頭:
茶是什么味道的?
不是經過營養分析和效用評估的“茶多酚攝入”,就是單純的……茶的味道。熱的,可能有點苦,也可能有點回甘,喝下去會從喉嚨暖到胃里,然后讓人想舒一口氣的那種味道。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讓她愣了一下。
“首席,我們已完全包圍建筑。請指示,是否按原計劃在十點整突入?”
“時針”的詢問將她拉回現實。
鳳九看了一眼時間:九點四十九分。
距離預定行動時間還有十一分鐘。
按照原計劃,回答應該是簡潔的“是”。
但她的嘴唇動了動,說出來的卻是:“再等等。我要先和他通話。”
耳機那頭傳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吸氣聲,那是訓練有素的特勤人員也難以完全抑制的驚訝。“通話?首席,這不符合安全協議,也可能讓目標有所警覺……”
“接通博物館的公開聯絡線路。”鳳九的語氣不容置疑,“現在。”
“……明白。正在嘗試接通。”
幾秒鐘后,一個平淡的電子音報告:“線路已連通,但對方設備似乎是……老式有線電話機。鈴聲響了。”
車內揚聲器里傳來“嘟——嘟——”的長音,確實是那種幾十年前電話機的緩慢鈴聲,每一聲間隔足足四秒。
響了六聲。
就在鳳九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時,咔嗒一聲,話筒被拿起來了。
“喂?”龍五的聲音傳來,有點失真的電流聲,但那股懶洋洋的勁兒隔著線路都能感受到,“這么晚了,博物館閉館了。要看展品明天請早,開不開門看天氣和我心情。”
“龍五。”鳳九開口,聲音是她自己都陌生的平靜,“我是鳳九。”
“哦——”聲音拉長了,帶著笑意,“效率委員會的首席。怎么,白天收了禮物不過癮,晚上還想來逛逛?不好意思啊,夜場不開放。”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鳳九說,“你制造了時空異常,干擾了全球峰會,展示了無法解釋且具有潛在風險的能力。根據《人類效率安全法》第七章,我有權對你及相關場所進行搜查與控制。”
電話那頭傳來慢悠悠的喝水聲,然后是杯子放下的輕響。
“法律啊……”龍五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談論天氣,“我記得那法律里還說,每個公民都有‘追求最高效率的義務’。我沒追求,是不是也算違法了?”
“不要避重就輕。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主動打開門,配合調查。第二,我們按程序進入。”
“程序……”龍五笑了,“就是外面那十二個帶著奇怪機器、心跳有點快的老兄?還有三輛堵在路口、假裝是電力維修的車?首席,你們這‘程序’動靜有點大,吵到我喝茶了。”
鳳九心頭一凜。他不僅知道人數,連車輛偽裝都清楚。
“你的‘場’能感知到這些?”她追問。
“不是‘場’,是耳朵。”龍五說,“老房子隔音不好,而且你們那位……B組第二位大哥,靴子聲音有點重,心事也挺重,一直在心里念叨‘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跟念經似的,我這邊聽得有點煩。”
鳳九看向B組第二個成員的實時心理監測數據——焦慮指數確實在緩慢攀升,并且出現輕微重復性思維波動。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故弄玄虛。
“你是在展示你的能力,還是在拖延時間?”鳳九冷靜地問。
“都不是。”龍五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了一些,那股懶散稍微收起了點,“我是在給你選擇,鳳九首席。”
“給我選擇?”
“對。”電話里傳來他走動的聲音,木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好像走到了窗邊,“你現在坐在指揮車里,看著屏幕,下著命令。但你真的‘想’這么做嗎?還是只是你的芯片,你的職責,你的‘應該’,在驅動你這么做?”
鳳九的手指微微收緊。
“這是我的工作。”
“工作……”龍五重復了一遍,聲音里聽不出是嘲諷還是感慨,“那你記不記得,不工作的時候,你是誰?”
一個問題。
簡單,直白,卻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包裹著她的、厚厚的“首席”外殼。
她是誰?
鳳九,全球效率優化委員會首席執行官,人類奮進的燈塔,永動芯片完美載體……一連串的頭銜和數據自動涌現。
但那是“她”嗎?還是她“是”的東西?
芯片檢測到她的思維出現短暫混亂,彈出一個溫和的提示:【檢測到哲學性遞歸思考,對當前任務無直接貢獻,建議暫停。是否執行?】
她沒有點“是”,也沒有點“否”。
她只是對著話筒說:“這與你無關。我最后問你一次,是否配合?”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
然后龍五說:“門沒鎖。一直都沒鎖。不過,進來之前,給你和你的隊員兩個小建議。”
“說。”
“第一,別開強光手電,刺眼。第二……”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又帶上了那種讓人火大的悠閑,“如果看見我在躺著,別緊張,那不是抵抗,那只是我最舒服的談話姿勢。”
咔噠。
電話掛斷了。
忙音傳來。
鳳九坐在指揮車里,聽著那單調的“嘟——嘟——”聲,看著屏幕上十二個等待的小紅點,以及那個代表博物館的、安靜的藍點。
門沒鎖。
他早就知道他們會來,甚至懶得鎖門。
這種徹底的、近乎傲慢的“不設防”,比任何嚴陣以待都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層的……不適。這不是輕視,而是一種根本性的不同——他們視之為“行動”、“任務”、“威脅”的事情,在他眼里,或許就像晚飯后該洗碗一樣平常,甚至無聊。
“首席?”
“時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請示。
鳳九深吸一口氣。芯片立刻將這次呼吸優化為1.5秒吸入,1秒呼出。
“按原計劃。A組、B組從前門和側翼同步進入,C組封鎖所有出口。注意,目標可能保持**型姿態。如無攻擊行為,保持克制。首要目標:控制。”
“明白。所有單位,行動!”
一聲令下,屏幕上的小紅點開始向藍點快速移動。
鳳九關閉了全息投影,靠回座椅。
車外,老城區的夜色深沉。她忽然不太想再看那些實時畫面了。
她拿出那個懷表——不知何時,她已經把它從保險柜里取了出來,帶在了身上。
表蓋打開。
秒針,依然在以那種令人困惑的緩慢速度,固執地、一步一步地,挪動著。
她看著它,忽然想起龍五最后那個問題。
不工作的時候,你是誰?
她不知道答案。
但或許,今晚,在這個奇怪的博物館里,她會離答案近一點。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
同一時間,博物館內。
龍五掛掉那個老式轉盤電話,走回柜臺,把已經涼了的茶倒掉,重新續上熱水。
然后他走到展廳中央,在那把“坐下就不想起來”的椅子(展品201號)上坐了下來。
他沒有擺出防御姿態,也沒有準備任何武器。
他只是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閉上了眼睛。
呼吸,開始變慢。
心跳,開始沉降。
意識,像滴入靜水中的墨,緩緩向四周擴散。
他“聽”到了門外細微的腳步聲,金屬器械的輕響,壓抑的呼吸,還有那些被“思維錨定協議”強行固定的、緊張而重復的念頭。
他也“感覺”到了更遠處,那輛指揮車里,一個更加復雜、更加矛盾、像被無數絲線牽引又試圖掙脫的意識波動。
“小掃,”他閉著眼,輕聲說,“待會客人進來,記得說‘歡迎光臨’。”
柜臺邊的掃地機器人顯示屏亮了亮:
(?????)
“用……多慢的語速?”它問。
“用,”龍五嘴角彎了彎,“讓他們每個人都聽清楚每一個字的語速。”
說完,他徹底放松下來。
仿佛不是等待一場搜查與對峙。
而是在等待一群……終于找對地方的客人。
……
第5章,完。
章末小劇場:
行動小組隊長“時針”的私人記錄(語音備忘錄片段)
(時間:行動前5分鐘)
“……有點不對勁。不是目標,是我們自己。效率場發生器預熱完了,但感覺……沒勁。不是機器沒勁,是心里沒勁。以前沖進去前,手心會出汗,心跳會加速,有種干大事的興奮感。現在……就像要去鄰居家借個扳手。”
“腦子里一直在重復行動目標,但念著念著就走神了。剛才居然想起我家陽臺那盆快死的花,該澆水了。這算什么思維錨定?”
“首席讓通話……很少見。她聲音聽起來……有點累?不,不是累。是……不確定。這對她來說比累更罕見。”
(嘆氣聲)
“目標說他只是躺著……最好是真的。我今晚真的不想加班。”
(錄音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