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零八分。
鳳九站在“無用之物博物館”的門檻前。
門檻是老式的木制門檻,中間被經年累月的腳步磨得凹陷,顏色深暗。她只需抬腳就能跨過去,但這個簡單的動作,她卻停頓了整整三秒。
三秒,對她而言,相當于普通人沉思近一小時。
芯片正在她腦內高速運轉,分析著眼前的環境:
【建筑結構:老舊,木材為主,承重需評估】
【能量讀數:Type-0(懶·惰)輻射強度為外部環境8.3倍,仍在緩慢上升】
【威脅評估:無直接物理威脅,但認知干擾風險極高】
【建議:佩戴神經穩定頸環,或將思維速度主動下調至安全閾值】
她沒有采納任何一條建議。
她只是解開了外套最上面的那顆紐扣——一個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象征“放松警戒”的微小動作,然后抬腳,跨過了門檻。
門內的世界,與門外截然不同。
首先是光線。不是指揮車監控畫面里看到的昏暗,而是一種……均勻的、柔和的、仿佛被時間浸泡過的昏黃。幾盞老式臺燈的光暈邊界模糊,照亮空氣中緩慢飄浮的灰塵,像無數微小的星球在慵懶地運行。
其次是聲音。門外的風聲、遠處依稀的車流聲、特勤隊員壓低的交談聲,在進入這個空間的瞬間就被過濾、拉長,變成背景里模糊的低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寂靜,寂靜到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嗡嗡聲,以及——
一種緩慢的、規律的、仿佛來自建筑本身的“呼吸”聲。
那是地下傳來的。那把椅子。
鳳九的視線快速掃過前廳。柜臺、展柜、墻上手寫的標語、角落里那個顯示屏亮著(???)表情的掃地機器人……一切看起來都……無害。甚至有些寒酸。
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讓一支精銳行動小組心神不寧地退了出來。
“你比我想的來得快一點。”
聲音從柜臺后方傳來。
龍五走了出來,手里還是端著那個搪瓷缸子,里面的茶葉已經舒展開,茶湯顏色澄黃。他看起來和峰會時沒什么兩樣,只是在這里,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那股慵懶的氣息更加渾然天成,仿佛他就是這博物館里最大的一件“無用之物”。
“我的‘隊員們’似乎不太適應這里的環境。為何?”鳳九開口,聲音是她習慣的冷靜、清晰、高效。
“嗯,他們太‘緊’了。”龍五吹了吹茶沫,喝了一小口,發出滿足的嘆息,“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蹦得太高太快,到這里發條松了,自然就不適應了。”
他走到展廳中央,在那把“坐下就不想起來”的展品椅旁停下,拍了拍椅背:“坐嗎?這把比地下那把年輕,脾氣好,不咬人。”
鳳九沒有動。她保持著站姿,那是經過訓練的最高效溝通姿態,脊柱挺直,重心穩定,視野開闊。
“我是來工作的,龍五先生。”她說,“我需要你如實回答幾個問題。”
“工作……”龍五重復了這個詞,笑了笑,自己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沒有像之前那樣慢動作表演,只是很平常地坐下,但坐下后整個人就陷了進去,與椅子融為一體。“你的工作,就是同時處理三百個項目,優化一切你看得見的‘低效’,對吧?”
鳳九的瞳孔微微收縮。這是她芯片今日狀態欄的實時數據之一。
“你怎么知道?”
“猜的。”龍五說,“你走進來的樣子,你的眼神,你呼吸的節奏……都在說同一句話:‘時間寶貴,效率第一’。能把自己活成一個行走的KPI的人,腦子里不塞滿幾百個并行任務,那才奇怪。”
他的話里沒有嘲諷,只是平靜的陳述,卻讓鳳九感到一絲被看穿的不適。
“這是我的職責和能力。”
“能力……”龍五點點頭,又喝了口茶,“那你能不能,暫時關掉其中二百九十九個,只留一個?就現在。”
鳳九皺眉:“為什么?”
“因為這樣,”龍五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另一把普通椅子(不是展品),“你或許能聽清楚我要說的話,而不是一邊聽,一邊分析我的話術、評估我的威脅等級、規劃接下來的十六種盤問策略、順便還惦記著明早南極實驗組的數據報告。”
鳳九沉默了。
他說中了。就在這幾句話的時間里,她的芯片確實并行運行著十七個分析線程,涵蓋語言學、微表情、環境威脅評估、任務路徑規劃等多個維度。
“我習慣這樣工作。”她說,但語氣里有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辯解意味。
“習慣不等于正確,更不等于舒服。”龍五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就像你習慣穿那雙鞋,但你的腳趾現在肯定在抗議。”
鳳九的腳趾,在八厘米的高跟鞋里,確實正承受著壓力。芯片早就提示過“足部局部壓強超負荷”,建議切換為“高效緩沖模式”的平底鞋,但她認為那會影響專業形象,忽略了。
“這與今晚的事無關。”她強行拉回話題,“你在峰會制造了時空異常,我需要一個解釋。”
“我沒有‘制造’任何東西。”龍五說,“我只是‘允許’了一些東西發生。”
“允許?”
“嗯。”他抬起手,在空氣中隨意地劃了一下,“就像這屋子里的灰塵,它們本來就在飄,我只是沒去扇風把它們吹跑。就像時間,它本來就有快有慢,我只是沒跟著你們一起把它越擰越緊。”
他眼瞼微垂,復又抬起,看向鳳九:“你感覺到這里的‘慢’了,對嗎?”
鳳九不得不承認:“是的。時間流速異常,能量活動衰減。”
“那不是‘異常’,是‘常態’。”龍五糾正道,“是萬物沒有被強行加速時的本來樣子。是你們那個‘過勞力場’把全世界的時間都調快了,才讓這里看起來‘慢’。”
過勞力場。
這個詞讓鳳九心頭一震。這是委員會內部使用的、尚未公開的理論概念,描述的是全球范圍內由人類過度奮斗意識凝聚而成的、扭曲現實規則的能量背景場。
“你知道過勞力場?”
“我知道它讓所有人都在跑步機上瘋跑,卻忘了怎么停下。”龍五的語氣里第一次透出一絲嚴肅,“我還知道,你腦子里那個芯片,就是維持那個場運轉的核心節點之一。”
鳳九的呼吸一滯。
“你怎么……”
“我‘聽’到的。”龍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心口,“不是用這個聽,是用這里。你的芯片像個微型廣播塔,無時無刻不在向外發射‘快點、再快點’的信號,同時也在接收全世界類似的信號,加強它們。你走到哪里,哪里就繃緊一分。”
他站起身,慢慢走向鳳九。
鳳九本能地想后退,但腳像釘在地上。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說的話,與她內心深處某個從未被正視過的模糊感覺,重合了。
她有時會覺得累,不是身體的累,是一種更深層的、仿佛靈魂被持續拉扯的疲憊。芯片將其歸因為“系統運行負荷過高”,建議“升級硬件”或“優化任務分配”。
但或許不是。
“你……”鳳九的聲音低了些,“你說我的芯片是節點之一?”
“不然呢?”龍五在她面前一米處停下,這個距離剛好在安全邊界外,但又足夠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的情緒,“你覺得委員會為什么選你當首席?僅僅因為你聰明?努力?比你聰明努力的人這個世界上不缺。他們選你,是因為你是最完美的‘載體’和‘放大器’。你越拼命,芯片就越亮,過勞力場就越強,其他人就越不得不跟著拼命。”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只是指了指她的太陽穴。
“那里面,除了讓你思考更快,是不是還時不時給你一些‘獎勵’?比如,當你完成一個艱難項目時,會有輕微的愉悅感;當你發現效率提升時,會有成就感;而當你休息或‘浪費時間’時,會有隱隱的負罪和焦慮?”
鳳九的指尖冰涼。
他說得分毫不差。那些微妙的神經刺激,被芯片定義為“正向行為強化機制”,是幫助她保持高效的工具。
“那是……科學的管理手段。”
“科學?”龍五笑了,有點苦澀,“那是馴化。把你,把所有人,馴化成永不停歇的工蟻。而你自己,甚至為此感到驕傲。”
“夠了。”鳳九打斷他,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厲色——那是她用來震懾下屬的語氣,“你沒有證據,這只是你的臆測和挑撥。我的工作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改善了無數人的生活,這是事實。”
“改善了?”龍五反問,“你改善了誰?是那些因為過度加班猝死的程序員?還是那些沒時間陪伴孩子、只能用‘高效親子陪伴套餐’糊弄的父母?或是那些被焦慮壓垮、需要靠藥物才能入睡的年輕人?”
他走到一個展柜前,里面是那臺“播放模糊雪花的老式電視機”。
“你說你同時處理三百個項目,優化世界。”他敲了敲展柜玻璃,“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在你優化過的世界里,還有沒有人,能像這樣——花一個下午,什么都不做,就看電視里的雪花,然后從那些無意義的噪點里,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鳳九看著那臺電視機。
雪花在屏幕上無聲閃爍。
她忽然想起那張照片,秋千上的小女孩。
那個下午……有陽光,有風,有秋千吱呀的聲音,還有那種……整個下午都“屬于自己”的、奢侈的空白感。
芯片彈出一個提示:【檢測到情感記憶回溯,與當前任務無關,建議中斷。】
她再次選擇了忽略。
“你到底想說什么?”她看向龍五,眼神復雜。
“我想說,”龍五走回椅子坐下,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溫了的茶,“你或許可以試試,關掉幾個線程。就從現在開始。關掉‘威脅評估’,關掉‘任務規劃’,關掉‘效率計算’……只留下‘傾聽’和‘感受’。”
他指了指那把空椅子。
“坐下,試試看。”
鳳九看著那把普通的木椅。
坐上去,意味著妥協,意味著進入他的節奏,意味著……承認自己需要“休息”。
但她的腳很累。她的腦子也很累——那種三百個線程全速運轉了二十多年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走了過去。
然后,坐下了。
椅子比想象中舒服。不是柔軟,是貼合。木質扶手光滑溫潤,椅背的角度剛好承托住她的腰背。
就在她坐穩的瞬間——
芯片的警報無聲炸開!
【警告!檢測到Type-0(懶·惰)輻射強度激增!】
【警告!多任務處理線程正在被強制關閉!】
【錯誤!無法阻止!線程關閉數量:5…17…43…】
【思維速度正在下降:800倍…500倍…200倍…】
數字瘋狂跳動,最終停在一個讓她感到陌生的數值上。
思維速度:1.0倍基準值。
多線程并發數:1。
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只用“一條線”在思考。
世界瞬間變得……不同。
三百個并行的信息流消失了,那些不斷涌入的數據、提示、分析、待辦事項,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最原始的感官輸入:眼前昏黃的光,空氣中微塵緩慢的舞蹈,遠處地下傳來的、沉穩的“呼吸”聲,還有手里——不知何時,龍五把那個搪瓷缸子遞到了她手里。
茶是溫的,熱度透過搪瓷傳到掌心,很踏實。
她低頭,看著茶湯里倒映出的、自己有些模糊的臉。
沒有精致的妝容,沒有銳利的眼神,只是一個疲憊的、茫然的、看起來有點陌生的女人。
“感覺怎么樣?”龍五的聲音傳來,很輕,像怕驚擾什么。
鳳九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形容。
“我……好像……”她艱難地組織著語言,失去了千倍速的思維,組織語言變成了一件需要費力的事情,“……變笨了。”
“不,”龍五搖頭,“你只是變‘真’了。把你用來模擬三百個人的算力,還給你自己了。”
鳳九端起缸子,喝了一口茶。
味道很普通,就是最便宜的綠茶,甚至有點澀。
但那股溫熱從喉嚨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然后讓她不由自主地,長長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一個完全不符合“高效呼吸規范”的、帶著顫抖尾音的氣息。
呼出這口氣后,她感覺肩膀上某個無形的、沉重的東西,似乎松動了一毫米。
“這是什么茶?”她問,問完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問題毫無意義,無關效率,無關任務。
“不知道。”龍五老實說,“街角雜貨店最便宜的那種,十塊錢一斤。叫‘勞動人民解渴茶’。”
鳳九看著手里的茶,又喝了一口。
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
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很淡,轉瞬即逝。
但那是真實的,不是社交場合訓練過的“標準微笑”,而是嘴角肌肉自己牽動起來的、帶著一點點苦澀和一點點釋然的弧度。
芯片檢測到了這個表情,但已經無力分析其含義和影響。
它只是在不斷重復著紅色警告:【思維速度過低!請立即采取措施恢復!系統運行在危險閾值!】
鳳九聽著腦內的警報,第一次覺得……那聲音有點吵。
像一只焦急的、喋喋不休的麻雀。
她嘗試著,在意識里,對那個聲音說:
安靜點。
我就坐一會兒。
警報聲……停頓了。
不是消失,是像被按了暫停鍵,卡在一個尖銳的音符上,然后緩緩減弱,變成背景里微不足道的雜音。
博物館里,重新恢復了那種深沉的寂靜。
龍五沒有再說話,只是坐在對面,也端著一杯茶,慢慢地喝。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計量意義。
可能過了五分鐘,也可能過了半小時。
鳳九就只是坐著,喝茶,看灰塵飄,聽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緩慢而有力,不再被芯片強行調節到“高效節奏”。
直到——
“首席!首席!聽到請回答!”耳機里突然傳來“時針”急促而緊張的聲音,伴隨著刺耳的電流雜音,“委員會總部緊急通訊!要求您立即匯報現場情況!他們……他們監測到您的芯片信號出現極端異常!思維速度歸零?!這不可能!您是否遇到危險?是否需要強攻支援?”
現實世界的浪潮,伴隨著焦急的呼喊,猛地拍打回來。
鳳九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驚醒。
她看了一眼龍五。
龍五也看著她,眼神平靜,仿佛在說:看,他們來了。你的“世界”,來抓你回去了。
鳳九按著耳機,深吸一口氣。
當她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與權威,只是仔細聽,能聽出最深處一絲極細微的、不同的疲憊:
“這里是鳳九。我沒事。芯片數據出現短暫紊亂,正在排查。現場無緊急威脅,重復,無緊急威脅。保持待命,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
“……明白。”
“時針”的聲音帶著猶疑,但服從了命令。
通訊切斷。
鳳九放下手,看著手里的搪瓷缸子。茶已經涼透了。
她站起身,將缸子輕輕放在旁邊的展柜上。
“我要走了。”她說。
“嗯。”龍五點點頭,也站起來,“茶還行?”
“……還行。”鳳九話音稍駐,“比我喝過的所有營養膏都好。”
龍五笑了。
鳳九走向門口。走到門檻邊時,她再次停下。
沒有回頭,她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再‘關掉’一些線程……該怎么做?”
身后,龍五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
“先從浪費十分鐘,什么也不做開始。比如,明天下午,如果你有空,可以再來。我教你……怎么泡一杯三小時的茶。”
鳳九沒有回答。
她抬腳,跨過了門檻。
門外,夜風凜冽,現實世界的喧囂和壓力瞬間包裹了她。芯片的警報聲重新清晰起來,三百個線程迫不及待地重新加載,思維速度迅速攀升回千倍。
但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口袋里的懷表,秒針依舊緩慢。
而她剛才那“浪費”掉的、無法用效率衡量的時間,像一顆微小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她被數據覆蓋的心田深處。
……
第7章,完。
章末小劇場:
全球效率優化委員會·中央監控室日志
時間:22:10-22:25
監控目標:首席鳳九(芯片ID: Alpha-001)
事件:目標進入代號“無用”的建筑后,芯片傳輸數據出現史無前例的異常波動。
詳細記錄:
22:11:03 -思維速度從1027倍驟降至1.0倍。
22:11:15 -多線程處理數歸零,僅單線程運行。
22:12:41 -檢測到“愉悅感”、“放松感”等非任務相關神經活動激增。
22:15:20 -目標自主屏蔽了系統七次恢復建議。
22:20:55 -思維速度開始緩慢回升。
22:25:00 -恢復至正常水平,但神經活動模式出現永久性偏移(待進一步分析)。
警報等級:最高(紅色)
自動生成報告標題:《首席執行官可能遭受未知精神控制或意識篡改》
報告已緊急發送至:委員會**、緊急事態處理部、以及……鳳九的直屬上級,她的“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