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立于九層白玉法壇之頂,手持九環錫杖,環視下方。
人山人海,鴉雀無聲。
數十萬雙眼睛匯聚于他一身,其中有敬畏,有虔誠,更有壓抑不住的期待。
高臺之下,大唐天子李世民端坐龍椅,神情專注。
文武百官分列兩旁,屏息凝神。
來自長安諸寺的一千二百名高僧盤坐蒲團,垂眉斂目,靜待無上妙法。
這等場面,這等氣象,確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玄奘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眼神平靜無波。
他緩緩抬手,敲響了面前案幾上的金鐘。
“鐺!”
一聲清越悠揚的鐘鳴,仿佛帶著一股奇特的力道,傳遍了整個化生寺,讓所有人的心神都為之一清。
萬眾矚目之下,玄奘開口了。
他的聲音并不洪亮,卻經由內息運轉,清晰地送入了臺下每一個人的耳朵。
他說的第一句話,既非經文,也非偈語。
他問道:“諸位善信,貧僧且問一句,爾等今日來此燒香拜佛,所求為何?”
此言一出,臺下眾人皆是一愣。
他們原以為圣僧一開口,必然是玄之又玄的無上真經,誰曾想,竟是如此一句家常話。
短暫的寂靜后,人群中起了些許騷動。
“問這個做什么?”
“圣僧的意思是……”
一個衣著樸素的莊稼漢子,扯著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回圣僧的話!俺莊稼人,不求別的,只求佛祖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他旁邊一個商人模樣的富態中年人,也跟著嚷嚷起來:“求財!求菩薩保佑生意興隆,日進斗金!”
更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喊道:“求個平安!求佛祖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求來世投個好胎!”
“求家里的娃娃今年能考個功名!”
一時間,臺下眾生百態,求官、求財、求子、求平安,種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充滿了人世間最樸素、也最直接的渴求。
玄奘面帶微笑,靜靜地聽著,不住地點頭,仿佛對這些答案都十分認同。
待到聲音漸漸平息,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緩。
“善哉,善哉。求財得財,求安得安,此乃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他先是肯定了眾人的想法,讓所有人都覺得這位圣僧平易近人。
可緊接著,他話鋒陡然一轉。
“然,貧僧還想再問一句!”
“倘若平安是求來的,萬一哪日佛陀打了個盹,忘了庇佑于你,你是否便要聽天由命,任由那災禍臨頭?”
“倘若富貴是拜來的,萬一哪日菩薩不悅,收回了你的財運,你是否便要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乞丐?”
“倘若功名是祈來的,那寒窗苦讀、錐刺股的學子,他們的十年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玄奘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直擊人心。
“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前途未來、一家老小的悲歡離合,盡數寄托于那虛無縹緲的神佛之手,任其施舍,憑其喜好……”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一張張茫然的臉,最后厲聲喝道:“諸位!這與那被圈養在柵欄之中,不知何時便要被送上屠宰臺的牛羊,又有何區別?!”
這番話,讓臺下百姓臉上的狂熱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是思索,是震驚。
他們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或者說,他們不敢去想。
觀禮臺上,李世民的身子微微前傾,手指無聲地在龍椅扶手上敲了一下。
他原以為這水陸大會不過是循例做法,安撫人心,卻沒想到,自己這位御弟一上來就拋出了如此尖銳,甚至離經叛道的問題。
玄奘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
打破舊神,只是第一步。
他要做的,是樹立新神。
他話鋒一轉,不再講道理,而是開始講起故事。
“貧僧曾于古籍中,見過一則故事。說上古之時,有太行、王屋二山,擋住了百姓的出路。有一愚公,年且九十,立志要將這大山挖平。”
玄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將所有人的思緒都帶入了那個古老的故事之中。
“旁人皆笑他癡傻,說他以殘年余力,如何能撼動巍峨大山?可那愚公卻說:我死之后,有我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他求神拜佛了嗎?沒有!他怨天尤人了嗎?沒有!”
“他信的,是他自己,是他手中的鋤頭,是他子子孫孫自強不息的決心!”
“面對擋路的大山,他的選擇不是繞路,也不是跪求山神移開,而是用自己的雙手,一寸一寸,把它挖平!”
講到此處,玄光頓了一頓,目光如電,掃視全場,朗聲問道:“諸位!似此等人,他是不是佛?!”
臺下,一片死寂。
只聽得風聲吹動幡幢,獵獵作響。
這個問題,顛覆了他們對佛的全部認知。
不等眾人回答,玄奘又講了第二個故事。
“上古洪水滔天,萬民皆苦。天帝命鯀治水,鯀用堵法,九年無功。其子禹,繼其父志,改堵為疏,歷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終將洪水引入大海,還天下一個太平。”
“他為治水,腿上的毫毛都已磨光,手腳盡是厚繭。”
“他可曾跪求龍王收了神通?可曾祭拜河神網開一面?沒有!”
“他信的,是手中測量的工具,是因勢利導的智慧,是造福萬代子孫、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
玄奘手持錫杖,重重一頓,聲如洪鐘,再次喝問:“諸位!似此等圣賢,他是不是佛?!”
接連兩個故事,兩聲喝問,如同兩道驚雷,在所有人的腦海中炸響。
他們以往拜的佛,是廟里那泥塑金身的偶像。
可今日聽圣僧所言,這不求外物、自強不息的愚公,這舍生忘死、造福萬民的大禹,似乎……比那高高在上的偶像更值得敬拜。
高臺之上,玄奘看著下方神情變幻的眾人,知道火候已到。
他揚起聲音,莊嚴而神圣。
“佛者,覺也!”
“覺悟之人,便是佛陀!明心見性,即刻成佛!”
“貧僧以為,那愚公,便是毅力佛!那大禹,便是功德佛!”
“他們不求神,不拜佛,他們只信自己的雙手,只信自己的內心,只信人定勝天的道理!”
“他們,才是這天地之間,真正的大英雄,真菩薩,活佛陀!”
“是以,貧僧今日開壇,要講的,不是那求神拜佛的佛法,也不是那超度亡魂的鬼法。”
玄奘深吸一口氣,將他身為穿越者的核心思想,將他那物理超度的根本理念,盡數融入接下來的一句話中。
他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長安城!
“貧僧要講的,是人法!是人道!”
“是教人如何信自己的自強之道!是如何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想要的太平盛世,而非乞求神佛施舍!”
“這,便是貧僧今日要講的第一法門!”
玄奘環視臺下數十萬張仰望的面孔,一字一頓地說道:
“信自己,勝過信漫天神佛!”
話音落下的瞬間,臺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一個老農渾身一顫,緩緩挺直了彎曲一生的脊梁。
一個為求子而來的婦人,放下了合十的雙手,眼神中不再只有期盼。
無數張迷茫困惑的臉,被這句話徹底點亮。
原來……我命由我不由天!
原來,人,可以靠自己!
這一刻,他們看向玄奘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崇拜。
那里面,多了一種叫作力量的東西。
隨著這股情緒的爆發,那匯聚向玄奘的信仰之力,其質量與數量,瞬間攀升到了一個無比恐怖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