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硯中濃墨,沉沉地潑灑在東宮之上。澄心院內的寂靜,與遠處愈發明晰的絲竹宴飲之音,形成了奇異的對比。那樂聲隱約,時而清晰如裂帛,時而模糊似囈語,夾在風里,斷斷續續地飄來,襯得這方小院愈發孤清。
沈千凰臨完最后一筆,將狼毫擱在筆山上。紙上的小楷工整勻停,不見半分躁氣。她吹干墨跡,將臨帖的紙張仔細收起,與那本《靈飛經》字帖一同放入書架底層。做完這些,她凈了手,推開半扇支摘窗。
晚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卷入,也帶來了更清晰的聲響。不僅是絲竹,似乎還有勸酒行令的喧笑,女子嬌柔的唱曲聲。方向,似乎是東宮主殿那一片。
她凝神聽了一小會兒,便關上了窗。宴飲享樂,于天家貴胄而言,本是尋常。只是在這儲位未穩、朝局微妙的當口,太子殿下這般高調宴樂,是韜晦自保,還是另有深意?亦或,這宴飲本身,就并非表面那般簡單?
丹田內的微光似乎感應到她的思緒,流轉稍稍快了一線,帶來溫煦的暖意,也讓她的五感在這夜色中變得更為敏銳。除了遠處的喧鬧,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廂房外廊下,值夜小宮女極輕的、帶著困意的哈欠聲,以及更遠處,那沉默雜役內侍始終規律而輕微的灑掃聲——他竟還未歇下。
沈千凰回到榻邊,并未就寢,而是和衣半靠在引枕上,閉目調息。白日里在故紙堆中看到的那些字句、花押、人名,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緩緩回放,梳理,拼接。周勉案,河工款,趙奉,“璟”字花押,還有那些零星的批注……信息依舊破碎,但一種模糊的不安感,卻如同陰云,悄然聚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子時將盡,遠處的宴飲聲似乎漸漸歇了,只余下一些零散的、收拾器皿的動靜。東宮復又陷入一種疲憊后的寧靜。
就在這萬籟將寂未寂之時,澄心院外,忽然傳來一陣略顯凌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著低低的、壓著嗓門的爭執。
“……醉成這般,如何是好?”
“小聲些!驚擾了貴人,你我吃罪不起!”
“那也不能往這邊帶啊!這是澄心院,里頭住著新來的沈典簿……”
“顧不得了!殿下吩咐了,就近安置,醒醒酒!難道抬回前頭去,讓那么多雙眼睛瞧著?”
腳步聲在院門口停住了,似乎有些猶豫。
沈千凰早已睜開眼,悄然起身,立于門后陰影中,屏息靜聽。丹田內氣機流轉,耳力集中于外。
片刻,院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一個壓低的聲音帶著商量和懇求:“沈……沈典簿?您歇下了么?叨擾了,實在對不住……”
是白日里見過的一個東宮內侍,似乎是在太子書房外伺候的,沈千凰記得他姓何。
沈千凰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上前,將房門拉開一條縫。門外月色暗淡,只見何內侍一臉焦急,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小太監,正半扶半架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低著頭,氣息粗重,渾身酒氣熏天,幾乎站立不穩,正是太子近衛統領之一,名喚雷煥的。
雷煥此刻全然沒了平日的冷峻精悍,頭盔歪斜,甲胄松脫,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潮,眼神渙散,嘴里還含糊地嘟囔著什么。
“何公公,這是?”沈千凰目光平靜地掃過,語氣帶著適度的疑惑。
何內侍見她未睡,松了半口氣,忙躬身道:“沈典簿,驚擾您了!實在是……實在是雷統領在宴上多飲了幾杯,沖撞了……呃,殿下命人扶他下去醒酒。本想去值房,可值房那邊今夜人多眼雜,殿下吩咐尋個清靜處。這澄心院僻靜,故而……故而斗膽將雷統領暫且安置在您這院子的西廂空房里,您看……”
西廂空房,與沈千凰所居的東廂隔著一個不大的庭院。說是安置,實則也有就近看顧,避人耳目的意思。沈千凰心念電轉,太子為何要將醉酒的近衛統領送到她這個新來女官的住處附近醒酒?是當真因為此處僻靜,還是……另有試探?或者,這與雷煥“沖撞”之事有關?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為難,但終究側身讓開一步,低聲道:“既是殿下吩咐,自當遵從。西廂空著,何公公請便。只是我處簡陋,怕怠慢了雷統領。”
“不敢不敢,有處安置已是感激不盡!”何內侍連連作揖,示意兩個小太監趕緊將人扶進西廂。
一陣窸窣忙亂,人被安置進去。何內侍又對沈千凰賠了許多不是,保證留一個小太監在門外守著,絕不打擾她休息,這才抹著汗匆匆離去,想是還要回去復命。
院門重新輕輕合上。西廂房里,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和含糊的痛哼,接著是那小太監壓低聲音的驚呼和安撫。過了一會兒,動靜漸漸小了,只剩下粗重的鼾聲。
沈千凰關好房門,卻沒有回到榻上。她重新走回窗邊,透過窗欞縫隙,看向對面的西廂。房里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門口,那個留下的小太監抱著手臂,靠坐在門檻邊,腦袋一點一點,似乎也困倦了。
一切似乎只是一個小小意外,一個醉酒武夫被臨時安置的尋常插曲。
但沈千凰心中的那根弦,卻悄然繃緊了。雷煥是太子心腹近衛,統領東宮部分禁衛,身份緊要。他在宴上“沖撞”了什么,竟至需要被如此隱秘地送到這最僻靜的澄心院來“醒酒”?太子的處置,是回護,還是……隔離?
她靜靜立于黑暗之中,呼吸細長幾不可聞。遠處,最后一點宴飲收尾的動靜也徹底消失了。東宮徹底沉入深夜的寂靜,只有秋風掠過枯枝,發出簌簌的輕響。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西廂房內的鼾聲忽然停了。
沈千凰眸光一凝。
接著,是極其輕微、帶著壓抑痛苦的呻吟,還有身體在床板上輾轉摩擦的細微聲響。不像是尋常醉酒醒轉,倒像是……在忍受著什么痛楚。
門口那小太監似乎睡熟了,毫無反應。
沈千凰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窗欞上的木紋。去,還是不去?
若是尋常醉酒,她此刻現身,徒惹猜疑,甚至可能被卷入是非。可若雷煥并非簡單醉酒,而是……受了傷,或中了什么不妥之物,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她這個澄心院唯一的住客,恐怕更難脫干系。
她輕輕吸了口氣,做出決定。沒有點燈,她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身影如一道淡淡的青影,融入了庭院朦朧的月色中。她沒有直接走向西廂正門,而是借著廊柱和院中那株老槐樹的陰影,悄步移至西廂窗下。
窗紙老舊,有幾處破損。她屏息凝神,向內望去。
借著微弱的月光,勉強能看見屋內輪廓。雷煥和衣躺在簡陋的板床上,身體微微蜷縮,似乎正在發抖。之前濃烈的酒氣中,似乎隱隱混雜了一絲……極淡的腥甜之氣。
是血腥味。
沈千凰瞳孔微縮。她不再猶豫,直起身,走到西廂門口,輕輕叩響了門扉。
“誰?!”門內立刻傳來雷煥嘶啞而警覺的低喝,雖然虛弱,卻帶著武人本能的凌厲。與此同時,原本在打瞌睡的小太監也驚醒了,慌亂地站起來。
“是我,沈千凰。”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在靜夜里清晰可聞,“聽聞雷侍衛不適,特來詢問。可需相助?”
屋內靜了一瞬。隨即,雷煥的聲音再次響起,壓得很低,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楚和復雜情緒:“……多謝沈典簿關心。末將無事,只是酒力未散,驚擾典簿了。”
“雷統領客氣。”沈千凰站在門外,語氣依舊平穩,“既在澄心院中,若有需要,但言無妨。我略通些岐黃之術,或可緩解一二。”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些。
終于,門內傳來雷煥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的聲音,艱澀無比:“……如此,有勞沈典簿。請進。”
沈千凰推門而入。那小太監想跟進來,被她一個清淡的眼神止在了門外:“去打些熱水來,要干凈的。”
小太監訥訥應了,連忙跑開。
屋內沒有點燈,月光從破窗透入,照亮床榻邊一片。雷煥掙扎著想要坐起,卻被沈千凰抬手虛按止住:“統領不必多禮。”
她走到近前,目光敏銳地掃過。雷煥臉色在月光下顯得蒼白,額頭有細密冷汗,呼吸粗重且不甚均勻。之前濃郁的酒氣依然在,但沈千凰五感敏銳,輕易分辨出那淡淡血腥味的來源——并非外傷,而是從他捂著腹部的指縫間隱隱透出。他的左手,始終緊按在右腹側。
“是內腑不適?”沈千凰單刀直入,聲音壓得極低。
雷煥身體一僵,抬眼看向她。黑暗中,女子的眼眸清亮沉靜,并無窺探之色,只有一種近乎淡漠的了然。他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頹然松開一直緊握的左手,露出右腹側衣衫上一片顏色略深的濕痕。不是酒漬,是血,已經有些凝固,但在月光下,那暗紅的色澤依舊觸目驚心。
“宴上……有刺客。”雷煥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壓抑的痛楚和余悸,“混在獻舞的胡姬中,暴起發難,目標直指殿下。我離得近,擋了一下……”
他沒說完,但沈千凰已然明白。那一下,恐怕不輕。而太子將受傷的他以“醉酒”之名秘密送到此處,顯然是不欲此事聲張。刺客是誰指使?宴上還有多少眼睛?東宮之內,是否還藏著別的刀子?
“傷口處理過么?”她問,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仿佛在問今日天氣。
雷煥搖頭,苦笑道:“倉促間只草草裹了,血未能全止。殿下命我務必隱匿,不得驚動太醫局。”
所以,他才被送到這新任的、看似背景簡單、又與各方無涉的沈典簿這里。是無奈之舉,還是……另一種試探?看她是否會驚慌失措,是否會出去報信,又或者,是否有能力處理這棘手的局面?
沈千凰不再多問。此時,那小太監端著半盆熱水,有些忐忑地站在門口。
“放下,出去。守住院門,任何人不得靠近。”沈千凰吩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小太監如蒙大赦,放下銅盆,逃也似地退出去,將門帶攏。
沈千凰走到盆邊,試了試水溫,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尋常的荷包,倒出幾樣隨身攜帶的、最普通不過的傷藥粉末和干凈布條——這是她行走江湖養成的習慣,如今倒用上了。
她走回床邊,對強忍疼痛、目光復雜望著她的雷煥道:“得罪了。”
月光透窗,勾勒出女子沉靜專注的側臉。她動作麻利而不失輕柔地解開雷煥染血的衣襟,露出其下草草包扎、已然被血浸透的布條。一道寸許長的傷口橫在右腹,不算太深,但割裂了血管,血流雖緩卻未止。看傷口形狀,似是短刃所傷,刃口帶鉤,頗為歹毒。
沈千凰神色不變,用熱水浸濕干凈布巾,為他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污。她的手指穩定而冰涼,觸碰到皮膚時,雷煥肌肉下意識地繃緊,卻見她眼神專注,并無絲毫異樣,又緩緩放松下來。
清洗,上藥,用干凈布條重新緊密包扎。整個過程流暢無聲,唯有夜風偶爾穿過破窗,帶來一絲嗚咽。
“傷口不深,但需靜養,切忌發力,按時換藥。”沈千凰處理好最后一步,將染血的布條和污水迅速收拾到一邊,用一件舊衣蓋住,“這些我會處理。明日我會聲稱你宿醉未醒,需要休息。吃食飲水,我會讓可靠的人送來。”
雷煥看著她利落的動作和平靜無波的安排,眼中驚異之色更濃。這絕不是一個尋常閨秀或普通女官該有的反應和手段。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道:“沈典簿……為何助我?你可知,卷入此事,恐有殺身之禍。”
沈千凰將污物暫時塞到床下角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月光下,她的臉龐素白如玉,聲音清淡如這秋夜的風:
“雷統領在澄心院出事,我一樣脫不了干系。況且,”她頓了頓,目光似乎透過窗戶,望向太子寢殿的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殿下既然將統領送到此處,想來已有所考量。我只需做好分內之事,不多看,不多問,不多言。”
她看向雷煥,那雙眸子在黑暗中清澈見底:“統領也只需記得,你今日醉酒,宿在西廂,未曾見過我,我亦未曾見過你。可好?”
雷煥默然良久,終于緩緩點頭,沉聲道:“大恩不言謝。雷某記下了。”
沈千凰不再多言,端起銅盆,走到門邊,又停步,側首低聲道:“統領好生休息。天亮之前,我會再來查看一次。”
說完,她拉開房門,身影沒入庭院淡淡的月光中,很快,東廂房的門輕輕開啟又合攏,再無動靜。
西廂內,重歸寂靜。雷煥躺在榻上,腹部的傷痛在藥力下略有緩解,但心中的波瀾卻難以平復。他望著頭頂黑暗的房梁,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宴席上剎那的驚呼、兵刃交擊、以及太子殿下那雙深沉莫測、在他倒下前對他微微頷首的眼眸。
還有方才那位沈典簿,那雙穩定而冰涼的手,和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卻又什么都看不透的眼睛。
東宮這一夜,暗流之下,驚雷已隱隱滾過天際。而某些人的命運軌跡,或許從這一刻起,已然發生了微不可察卻又無可挽回的偏轉。
遠處,不知哪座宮殿的檐角,鐵馬被風吹動,發出叮鈴一聲清響,隨即又被無邊的夜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