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似乎沒有盡頭。
沈千凰的腳步聲在寂靜中被放得極大,每一步都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回響,又被兩側那溫潤的、鑲嵌著無數發光珠子的墻壁吸收、消散。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沒有日升月落,只有永恒不變的柔和白光,和腳下似乎永遠相同的青石路面。
起初,她全神戒備,靈力在經脈中緩緩流轉,左手看似隨意垂在身側,實則隨時可以拔出腰間短刃,右手則虛握,能隨時觸發袖中暗藏的機括。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甬道兩側每一寸墻壁,感知力如同無形的觸須,向前方和身側延伸,探尋著可能的機關、暗門,或是潛伏的氣息。
然而,什么都沒有。沒有襲擊,沒有幻象,沒有岔路,甚至連空氣的流動都微乎其微。這條甬道干凈、空曠、單調得令人心生壓抑,也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
沈千凰沒有放松。越是平靜,越是詭異。她強迫自己保持清醒,腦中不斷回想著進入此地的前因后果。中年文士、幽閣令牌、每月十五子時、槐樹下的空間轉換……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組織嚴密、手段超凡的勢力。他們將自己引入此地,絕不可能只是讓她在一條走不完的甬道里浪費時間。
一定有玄機。
她放慢腳步,不再急于前行,而是將更多注意力放在兩側的墻壁上。那些米粒大小的發光珠子排列似乎并非完全隨意,仔細看去,隱隱能看出某種極其繁復、層層嵌套的圖案痕跡,像是某種失傳的星圖,又像是某種古老符文的變體。當她凝神注視某一片區域時,那些光點似乎會隨著她的視線焦點產生極其細微的明暗變化,如同呼吸。
沈千凰心中一動。她嘗試將一絲極微弱的神識,小心翼翼地探向墻壁。
神識觸及墻壁的剎那,她“看”到的景象驟變!
不再是冰冷的、鑲嵌光點的墻壁,而是一片無垠的、緩慢旋轉的深邃星空!無數星辰閃爍著或明或暗、或熾熱或冰冷的光芒,以一種玄奧難言的軌跡運行。而她探出的那縷神識,仿佛化作了這星空中的一粒微塵,瞬間被這浩瀚、古老、充滿無窮信息與韻律的星海淹沒。
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渺小感與震撼感襲來。同時,無數破碎的、光怪陸離的畫面和信息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那縷神識的連接,瘋狂涌入她的腦海!
她“看”到星辰誕生與湮滅的光爆,看到巨大的、難以名狀的陰影在星海間掠過,看到殘破的、風格奇異的宮殿懸浮在破碎的陸塊上,看到一道橫貫視野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與希望的巨大裂痕,與她在幽墟昏迷時幻境中見到的裂痕如此相似卻又似乎更加古老、更加猙獰!她還“看”到一道模糊卻無比熟悉的女子背影,立于星海之巔,回眸一望,那悲憫決絕的眼神,與玉佩虛影、與幻境中的女子,漸漸重合……
“呃!”沈千凰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猛地切斷了那縷神識的連接,踉蹌后退一步,背靠在了另一側的墻壁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僅僅是驚鴻一瞥,那浩瀚無垠的星空信息和其中蘊含的、難以承受的古老威壓與破碎畫面,就幾乎沖垮了她的心神防線。若非她意志堅韌,又經歷過幽墟幻境,恐怕剛才那一下,就足以讓她神識受創,甚至迷失在那片信息星海之中。
“這墻壁……不是裝飾,是某種……記錄?封印?還是測試?”沈千凰心有余悸,劇烈喘息著,目光驚疑不定地重新審視這條看似平凡的甬道。她再也不敢輕易用神識去探查墻壁,但剛才那一瞥獲取的信息,雖然破碎混亂,卻讓她對“幽閣”的底蘊和所涉及層次的認知,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令人心悸的高度。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隱秘情報組織。它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古老,更加……接近某些世界的本源秘密。
就在這時,前方的甬道深處,那似乎永恒的單調景象,終于發生了變化。
柔和的白光在遠處匯聚、扭曲,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微微波動的光門。光門內部景象朦朧,看不真切,但一股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更加濃郁的書卷與檀香氣息,混合著一絲極其淡薄的、難以形容的、仿佛能安定心神的奇異力量,從中滲透出來。
同時,之前在她腦海中響起的、那個低沉沙啞如石磨的聲音,再次直接響起:
“持令者,前行,入‘觀星門’。”
聲音依舊簡短,不帶任何情緒,卻仿佛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沈千凰深吸一口氣,平復下翻騰的氣血和震撼的心神。她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快速檢查了一下自身狀態。方才神識的沖擊帶來的眩暈感正在消退,體內那絲暖流似乎受到刺激,自行運轉起來,撫平了心神的動蕩。左肩雙毒安靜如常。
她握了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帶來輕微的刺痛,讓她更加清醒。然后,她邁開腳步,不再遲疑,朝著那扇光門走去。
穿過光門的感覺,如同穿過一層微涼的水膜。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她置身于一個奇異的圓形大廳之中。
大廳極為高廣,穹頂并非實體,而是一片緩緩流轉的、深邃的幽藍色虛空,無數細碎的光點在其中明滅閃爍,如同將外界真實的星空微縮投影于此,但比甬道墻壁上的“星圖”更加生動、更加浩瀚,也少了那種信息沖擊的狂暴感,多了一份靜謐與神秘。
大廳的地面是一種溫潤的深色玉石,光可鑒人,倒映著穹頂的“星海”。四周沒有墻壁,只有一排排高聳直至穹頂的、散發著淡淡木香與歲月氣息的巨大書架。書架上并非全是書籍,還有無數的卷軸、玉簡、奇異的晶體、甚至是一些被封存在透明材質中的、難以辨認的古怪物品。每一件都似乎籠罩在一層極淡的光暈之中。
大廳中央,并非桌椅,而是一個緩緩旋轉的、由無數細密光點構成的立體星圖模型,模型復雜精妙到難以想象,一些光點還在按照特定的軌跡緩慢移動。星圖下方,是一個低矮的、同樣由玉石打造的平臺,平臺上空無一物。
而平臺旁,站著一個人。
正是那日在棲霞亭見過一面的中年文士。他依舊穿著那身普通的文士衫,面容平凡,眼神淡漠,右手拇指上的鐵灰色扳指在星圖模型流轉的光輝映照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他靜靜站在那里,仿佛與周圍這片充滿古老知識氣息的空間融為一體。
“你來了。”中年文士開口,聲音與腦海中響起的石磨聲不同,是正常的、略帶低沉的男聲,但那份淡漠疏離感,別無二致。
“見過閣下。”沈千凰微微頷首,目光快速掃過大廳,最終落回中年文士身上,“此處,便是‘幽閣’?”
“是,也不是。”中年文士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而模糊,“此處是‘幽閣’的‘引星廳’,接待持令訪客之所。真正的‘幽閣’,并非一地一室。”
沈千凰沒有追問,她知道追問也得不到直接答案。她直接切入正題:“閣下曾言,受‘故人’之托,因我身上有物與‘標記’感應,方引我來此。如今我已至此地,可否請閣下明示,那位‘故人’究竟是誰?‘標記’又是何意?引我來此,目的為何?”
中年文士的目光落在沈千凰心口的位置——那里,鳳紋玉佩正隔著衣物,傳來溫熱的觸感。
“故人,是一位曾對‘幽閣’有恩,亦與‘幽閣’追尋的某些‘失落印記’密切相關的前輩。”中年文士緩緩道,語氣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近乎緬懷的波動,但很快恢復淡漠,“她在消失前,曾留下一道神念囑托:若后世遇身懷特定‘共鳴印記’,且能引動‘星鑒’微瀾者,‘幽閣’需給予其一次選擇的機會,并提供力所能及的、不違背‘幽閣’鐵則的幫助。”
“共鳴印記?星鑒?”沈千凰捕捉到關鍵詞。
中年文士抬手,指向大廳中央那緩緩旋轉的立體星圖模型。“此物,便是‘星鑒’,能映照與某些古老本源力量產生共鳴的‘印記’。你踏入引星廳時,星鑒曾泛起微瀾,與三日前你在醉月樓中引發的、被接引使(即中年文士自己)捕捉到的波動同源。”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再次落在沈千凰身上,“而你身上的‘共鳴印記’,便是那枚鳳紋玉佩,以及……你左肩之下,那兩道‘同源異化’的古老力量。”
沈千凰心頭劇震。對方不僅知道玉佩,竟連她體內被視為絕密、痛苦根源的雙毒都一清二楚!甚至用上了玉佩虛影曾說過的“同源異化”這個詞!這“幽閣”的探查能力,未免太過可怕。
“你們……究竟知道多少?”沈千凰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寒意。
“不必緊張。”“幽閣”接引使,也就是中年文士,語氣依舊平淡,“‘幽閣’無意探人**,亦不喜強人所難。星鑒感應,乃被動觸發,只為確認‘印記’與‘資格’。至于你體內之毒的具體情形,是依據‘同源異化’的特征與星鑒反饋的‘侵蝕’與‘平衡’狀態推斷而來。‘幽閣’并非你的敵人,至少,在你不與‘幽閣’鐵則為敵的前提下。”
沈千凰緊緊盯著他,試圖從他淡漠的臉上看出一絲偽裝的痕跡,卻一無所獲。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方若真有惡意,以這般神通,根本無需如此大費周章。
“那么,‘選擇的機會’是什么?‘力所能及的幫助’又指什么?”沈千凰問。
“選擇的機會,在于你是否愿意接受‘幽閣’的‘觀察者’身份。”接引使道,“并非強制,亦無約束。只需承諾,在未來可能觸及與‘失落印記’、‘歸墟裂痕’、‘古老源力’相關的重要事件或信息時,在不危及自身根本的前提下,可優先考慮與‘幽閣’進行交易或信息共享。作為回報,‘幽閣’會為你開放部分情報查閱權限(需支付相應代價),并在你符合條件時,提供一次‘諦聽之問’的機會,以及……在你面臨某些特定危機時,可憑借此令,向最近的‘幽閣’接引點求取一次庇護(同樣有條件限制)。”
他手腕一翻,掌心又多出一枚令牌。這枚令牌與之前的接引令大小相仿,但材質更加溫潤,呈深紫色,上面除了一個“幽”字,背面還多了一個仿佛由星光構成的、極其復雜的眼睛圖案。
“此為‘星鑒令’,代表你‘觀察者’的身份憑證,亦是查閱部分情報、發起‘諦聽之問’、求取庇護的信物。每月十五子時,持此令至任何一處‘幽閣’接引點,皆可進入類似此地的‘引星廳’分廳。”
沈千凰沒有立刻去接。條件聽起來并不苛刻,甚至有些寬松,但“觀察者”、“優先考慮交易共享”、“特定危機庇護”這些措辭,都留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和解釋余地。而“歸墟裂痕”、“古老源力”這些詞,再次與她的幻境和玉佩秘密重合。
“我需要付出什么具體的代價?情報查閱如何計價?‘諦聽之問’又是什么?”她必須問清楚。
“情報代價,視情報等級和獲取難度而定,可能是金銀財物、稀有材料、等價消息、甚至是一些特殊的‘契約’或‘承諾’。”接引使解釋,“‘諦聽之問’,是‘幽閣’提供的一種特殊服務。你可以提出一個與你自身相關的、非直接涉及‘幽閣’核心機密及某些禁忌存在的問題,‘幽閣’會嘗試通過星鑒推演、古籍查證、信息網絡等途徑,給予你一個盡可能接近真相的指引或答案。每次使用,需支付巨額代價,且每位‘觀察者’終身通常僅有一次機會。”
指引或答案,而非確切結果。代價巨大,機會唯一。這“諦聽之問”聽起來像是一種風險極高、但可能回報也極高的賭博。
沈千凰沉默了。她需要情報,需要力量,需要解開身世和玉佩之謎,也需要應對太子、相府乃至玄甲衛等各方威脅。“幽閣”提供的信息渠道和可能的庇護,對她而言無疑是雪中送炭。但天上不會掉餡餅,與這樣一個神秘莫測的組織產生關聯,必然也會卷入其背后的因果。
“若我拒絕‘觀察者’身份呢?”她問。
“那么,你將失去此次機會。接引令收回,你與此地相關的記憶會被模糊處理,之后‘幽閣’將不再主動與你接觸,除非你再次以其他方式觸及‘幽閣’的核心關注領域。”接引使的回答很干脆,“一切自愿。”
沈千凰看著那枚深紫色的“星鑒令”,又看了看接引使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最后目光掃過這浩瀚如星空書海的引星廳。
拒絕,意味著暫時安全,但也意味著可能永遠錯過揭開部分真相的關鍵鑰匙。接受,則意味著踏入一個更深的、未知的漩渦,但或許,也能從中獲得破局的力量。
她沒有猶豫太久。
前世今生的仇恨,體內的雙毒,玉佩的牽引,阿月的困境,以及那仿佛在召喚她的、關于“歸墟”與“本源”的宏大謎團……這一切,都讓她無法選擇安穩。
她伸出手,接過了那枚深紫色的“星鑒令”。
令牌入手溫潤,仿佛有生命般,與她的掌心溫度迅速契合。背面的星光眼睛圖案,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很好。”接引使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既為‘觀察者’,你可提出第一個問題,或請求查閱某一類情報,作為初次接觸的饋贈。代價,可容后議。但需在‘幽閣’鐵則之內。”
沈千凰握緊星鑒令,心念急轉。問題很多,但機會難得。她需要選擇一個最關鍵、最緊迫,且“幽閣”最有可能知曉的。
片刻,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接引使: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身邊一位同伴,體內潛伏有一種古老、陰寒、暴戾、似與魂魄糾纏的奇異煞氣,其源頭可能為何?可有根除或控制之法?”
【下一章預告:接引使將如何回答沈千凰關于阿月煞氣的問題?“幽閣”的鐵則和代價究竟是什么?沈千凰在獲得“觀察者”身份后,又將如何利用“幽閣”的情報網絡?而醉月樓內,林嵐和阿月是否安然無恙?太子府和相府那邊,新的動向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