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悅來客?!?,人聲鼎沸。作為內城外城交界處最大、也最魚龍混雜的客棧之一,這里匯聚了天南地北的行商、江湖客、趕考的士子,以及各色藏頭露尾、不愿暴露身份的三教九流之人。前庭車馬喧囂,大堂內劃拳行令、高聲談笑、算盤珠響,混雜著酒肉飯菜的氣味,撲面而來,喧囂而充滿生機。
客棧門口,一個穿著半舊藍布褂子、面色蠟黃、不時捂著嘴低咳的青年,在一個面容普通、眼神卻透著幾分精明潑辣的婦人攙扶下,步履有些虛浮地走了進來。青年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子骨單薄,眉眼間帶著長途跋涉的倦怠和一絲病氣,正是易容后的沈千凰。婦人則是林嵐裝扮的“妹妹”。
“掌柜的,還有便宜的上房嗎?”林嵐操著一口略帶南方口音的官話,聲音不大,卻清晰有力,目光銳利地掃過柜臺后正撥弄著算盤的胖掌柜。
胖掌柜抬頭,綠豆眼在兩人身上飛快地一掃,尤其是看到“兄長”那副病懨懨、仿佛隨時要倒下的樣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但開門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臉上立刻堆起職業的笑容:“哎呦,不巧,上房這幾日都被包圓了,趕考的公子哥兒們都愛住清凈。倒是還有兩間下房,在后院二樓,清凈是清凈,就是條件簡陋些,挨著馬廄,味兒有點沖,窗戶也小。您二位看……”
“能住就行,我哥身子不好,經不起折騰,清凈點好。”林嵐搶在沈千凰“虛弱”地開口前說道,從懷里掏出塊碎銀子,放在柜臺上,“先住三天,要熱水,再送點清淡的吃食上去?!?/p>
掌柜見錢眼開,連忙點頭哈腰:“好嘞!您二位稍等,這就讓人帶您上去!”轉頭吆喝,“小二!帶這兩位客官去后院甲字三號房!”
一個肩上搭著毛巾的小二殷勤地跑過來,接過林嵐手里簡單的包袱(內藏易容物品和少量銀錢),引著兩人穿過嘈雜的大堂,往后院走去。
穿過一道月亮門,喧囂被隔在身后。后院果然清靜許多,幾棵老槐樹,一口水井,幾間低矮的雜物房,還有隱約傳來的馬匹響鼻和草料氣味??坷锏奈恢?,是一棟兩層的木質小樓,樣式普通,與前面主樓的熱鬧奢華形成對比,這便是下房所在了。
小二引著兩人上了二樓。樓道狹窄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木頭潮濕的氣味和淡淡的霉味。走廊盡頭,便是甲字三號房,旁邊是甲字二號,對面是甲字四號,斜對面……隔著一段距離,走廊另一頭,房門緊閉、門口地面格外干凈、門縫下似乎透出微弱熏香氣味的,正是“天字二號”房。
沈千凰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天字二號房的門戶。門是普通榆木門,但門栓顯得格外粗壯結實,門口兩側墻壁上沒有任何裝飾,干凈得有些不自然。更讓她心頭微動的是,當她刻意放緩呼吸,凝神細聽時,似乎能隱約聽到門內傳來極其輕微、有規律的、類似木魚或某種硬物敲擊桌面的篤篤聲,節奏平穩,間隔精準,不像是尋常住客會發出的聲音。
小二打開甲字三號的房門。房間不大,陳設簡陋,一床一桌兩凳,窗戶果然如掌柜所說,又小又高,采光不佳,但勝在干凈。窗外正對著后院的圍墻和馬廄一角,位置偏僻。
“就這間吧,多謝小二哥?!绷謲勾虬l走小二,關上門,迅速檢查了房間四壁、床下、窗沿,確認無異常后,才對沈千凰點了點頭。
沈千凰在床邊坐下,微微喘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但眼神已迅速恢復了清明銳利。她指了指窗戶,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林嵐會意,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側耳傾聽。外面是馬匹偶爾的響動和風聲,并無異常。她又走到門邊,貼著門縫聽了片刻,走廊里靜悄悄的。
“暫時安全?!绷謲沟吐暤?,回到桌邊坐下,眉頭微蹙,“斜對面那天字二號房,門口有極淡的檀香味,里面……似乎有人在敲擊什么,很有規律?!?/p>
沈千凰點頭,這印證了她的感知。敲擊聲,檀香味……是某種儀式?還是單純的習慣?住客的身份,越發可疑了。
“先安頓下來,觀察動靜。”沈千凰用氣聲道,“晚上再行動?!?/p>
兩人不再言語,林嵐取出干糧和水,兩人就著冷水簡單吃了些。沈千凰盤膝坐在床上,閉目調息,實則是在默默運轉那絲微弱的靈力,小心翼翼地感知著周圍的動靜,尤其是斜對面房間的聲響。體內的“偽平衡”帶來的冰冷鈍痛從未停止,但經過一夜的強行適應,她已能勉強在這種痛苦下保持基本的清醒和感知。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逝。外面大堂的喧囂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后院隱約傳來的、伙計打掃喂馬的聲響,以及更遠處街市的嘈雜。斜對面天字二號房內的敲擊聲,在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后,終于停了下來。緊接著,傳來極輕微的、仿佛桌椅移動的摩擦聲,然后是倒水的聲音。之后,便再無聲息,仿佛里面的人已經睡下,或者……在靜靜等待。
夜幕,終于降臨。
客棧各處陸續亮起燈火,后院小樓的光線卻依舊昏暗,只有走廊盡頭掛著一盞氣死風燈,投下搖曳不定、范圍有限的光芒。大部分住客似乎都去了前面用飯或外出,走廊里靜悄悄的。
沈千凰睜開眼睛,對林嵐使了個眼色。兩人早已換上了夜行衣,用深色布巾蒙住了口鼻。沈千凰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經脈中因即將行動而隱隱加劇的刺痛,悄無聲息地滑下床,腳步虛浮卻異常穩定地移到門邊。
林嵐則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仔細觀察后院。月光暗淡,馬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守夜伙計所在的門房亮著一豆燈火。她輕輕叩了叩窗欞,發出三長兩短的輕微聲響——這是約定好的信號,表示外面暫無異常。
沈千凰點點頭,輕輕拉開房門一條縫隙。走廊里空無一人,那盞氣死風燈的光暈恰好照不到天字二號房門口,形成一片陰影。她像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滑出房門,緊貼著墻壁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挪向斜對面。
林嵐留在門內,手持短刃,全神貫注地警戒著房間內外。
短短幾步路,沈千凰卻走得異常緩慢謹慎。每一步落下,都仔細控制著力道,不發出絲毫聲響。體內的劇毒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緊張,蟄伏的“毒囊”微微躁動,帶來一陣陣針扎般的刺痛,但她強行穩住呼吸和心跳,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聽覺和感知上。
距離天字二號房門還有三步之遙時,她停了下來,側耳傾聽。門內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但那種被人暗中窺視的、若有若無的寒意,卻隱約傳來。是錯覺,還是……里面有高手,且異常警覺?
她不敢貿然靠近門縫或鎖孔。李逸寒給的摘要中提到,此房常有“生面孔”攜帶包裹出入,且疑似與“古物”交易有關,里面的人絕非善類,很可能設有警戒機關或陣法。
沈千凰目光微轉,落在房門上方靠近墻壁的角落。那里光線最暗,且有一道因年久失修而產生的、極細的縫隙。她屏住呼吸,從袖中摸出一根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頂端淬了特殊藥液、在黑暗中能反射極微弱光線的“窺管”,這是她從幽閣儲物袋中發現的、不知哪位“前輩”留下的精巧小工具之一。她將窺管一端極其緩慢地、悄無聲息地插入那道縫隙,眼睛湊近另一端。
視野受限,只能看到房間內靠近門邊的一小片區域。地上鋪著普通的青磚,但異常干凈??繅Ψ胖粡埛阶?,桌上……空無一物。桌邊有兩張凳子,其中一張凳子上,搭著一件深灰色的、樣式普通的布袍。布袍的袖口和衣擺處,沾著些許難以辨認的、暗紅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泥土,又像是……血跡?
除此之外,視線所及,再無他物。沒有包袱,沒有可疑物品,甚至沒有杯盞。房間深處籠罩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沈千凰的心微微一沉。太干凈了,干凈得不正常。那件帶污漬的布袍,是故意留下的破綻,還是主人匆忙間未及處理?敲擊聲的來源又是什么?
她正想調整窺管角度,嘗試看向房間更深處時——
“咚、咚、咚。”
三聲不輕不重、極有節奏的敲門聲,突然從樓下傳來,打破了后院的寂靜!緊接著,一個略顯沙啞、帶著外地口音的男子聲音響起:“客官,您要的熱水送來了?!?/p>
是店小二!而且,聽聲音的方向,正是朝著這邊而來!
沈千凰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幾乎不假思索,手腕一抖,那根細如發絲的窺管已無聲無息地縮回袖中。與此同時,她足尖在墻壁上一點,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飄退,在店小二的腳步聲踏上樓梯的瞬間,已悄無聲息地滑回了甲字三號房內,反手輕輕掩上了房門,只留下一條極細的門縫。
林嵐也早已閃身到了門后,手握短刃,屏息凝神。
腳步聲不疾不徐地上了樓,停在走廊中段。然后是開門聲,店小二的說話聲:“客官,您要的熱水,給您放門口了?”聽動靜,似乎是給天字二號房旁邊的某個房間送水。
沈千凰和林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是巧合,還是有意試探?
就在店小二放下水桶,似乎轉身欲走時——
“吱呀”一聲輕響。
是天字二號房的房門,從里面被拉開了!
沈千凰的心臟猛地一跳,透過門縫,凝神看去。
只見一個身材中等、穿著普通深藍色布衣、背對著走廊的男子站在門口。他頭上戴著一頂寬檐斗笠,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側身對著店小二的方向,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蒼白、枯瘦,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但手背上卻有著幾道陳舊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劃傷的疤痕。
店小二似乎愣了一下,隨即賠笑道:“客官,您也要熱水?小的這就去給您……”
“不用?!币粋€低沉、嘶啞、仿佛砂紙摩擦般的男聲響起,打斷了店小二的話。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味道。“東西,放門口?!?/p>
他說的是“東西”,而不是“熱水”。
店小二似乎被這聲音和氣勢懾住,囁嚅了一下,沒敢多問,只是低頭應了聲“是”,便匆匆轉身下樓,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口。
戴斗笠的男子靜靜地站在門口,似乎在傾聽樓下的動靜。過了幾息,確認店小二走遠后,他才彎下腰,從門外陰影處,拎起了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用粗麻布包裹著的、約莫尺許見方的扁平包袱。
包袱不大,也不重,但男子拎起的動作,卻帶著一種異樣的……謹慎,甚至可以說是“虔誠”。仿佛他手中拎著的不是普通的包裹,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寶,或者……極度危險的東西。
他拎著包袱,迅速退回房內,房門再次無聲地關上。從開門到關門,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息,除了那嘶啞的一句“東西,放門口”,再無其他聲響。
走廊重新陷入寂靜,只有那桶熱水,還孤零零地放在旁邊房間的門口,散發著裊裊白氣。
沈千凰輕輕合上門縫,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后背已被冷汗浸濕。剛才那一刻,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戴斗笠男子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陰冷、沉郁、仿佛帶著死亡氣息的氣質,讓她體內的“毒囊”都隱隱悸動了一下。那絕非普通商旅或江湖客!還有他拎起包袱時那異樣的謹慎……包袱里,是什么?
“古物”?“奇石”?還是……別的什么?
“他提到‘東西’……”林嵐用極低的氣聲說道,眼中也滿是驚疑,“店小二送水是幌子?那包袱是有人提前放在門口的?他們在交接什么?”
沈千凰緩緩點頭,心念電轉。店小二送水是正常流程,但天字二號房的人特意在此時開門,取走門口早已放好的“東西”,這顯然是預謀好的交接。而且,交接雙方極其謹慎,甚至不愿多說一句話。這說明包袱里的東西,非同小可,且見不得光。
“東西”是何時放下的?誰放的?戴斗笠的男子又是誰?是“胡管事”聯系的人,還是……另有其人?
“我們必須知道那包袱里是什么?!鄙蚯Щ寺曇魤旱脴O低,帶著決斷,“但硬闖不行。方才那人,氣息隱匿,但我感覺……很危險,可能不下于李逸寒。”
“等他們離開?或者……趁夜探查?”林嵐問。
沈千凰搖頭:“他們如此謹慎,很可能不會在此久留,或者很快就會轉移東西。而且,房間內可能有機關。我們等不起,也不能貿然進去?!彼抗忾W爍,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或許……可以從送‘東西’來的人身上下手。”
“店小二?”
“不,店小二只是個傳聲筒,甚至可能毫不知情。”沈千凰沉吟道,“放包袱的人,應該更早到來,且避開了所有人的耳目。能在悅來客棧這種地方做到這一點,要么是輕功極高的高手,要么……就是對這里極為熟悉,甚至就是客棧內部的人?!?/p>
“胡管事?”林嵐立刻想到。
“有可能。但胡管事是‘廣源當鋪’的掌柜,親自來送‘東西’,風險太大。更可能是他派了心腹,或者……客棧里另有他們的內應?!鄙蚯Щ怂悸吩絹碓角逦?,“我們分頭行動。你留在這里,繼續監視天字二號房的動靜,注意任何出入的人,以及異常聲響。我……”她頓了頓,感受了一下體內依舊隱隱作痛的經脈和冰冷沉重的束縛感,“我去客棧后院和馬廄看看。包袱從外面來,很可能走的是后門或者翻墻。或許能留下些痕跡。”
“你的身體……”林嵐擔憂。
“無妨,只是查探,不動手。”沈千凰安撫道,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不適,再次推開房門一條縫隙。
走廊依舊空蕩。天字二號房門緊閉,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