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隙狹小,光線昏暗。然而,沈千凰憑借過人的目力與敏銳的感知,依舊將房中景象看了個大概,隨即一股寒意夾雜著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順著脊椎直竄頭頂!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與她之前用窺管所見無異。然而此刻,在房間正中,卻多出了一副極其詭異、令人望之生寒的布置。
地上,以暗紅色的、不知是朱砂還是什么污穢之物,畫著一個直徑約五尺的復雜法陣。陣法紋路扭曲繁復,透著一股不祥與陰邪,隱隱構成一個向內旋轉的漩渦形狀,漩渦中心,正對著房間正北方向。法陣的線條并非平面,而是微微凸起于地面,仿佛有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在其中緩緩流動,散發著淡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與尸臭混合的氣味。這氣味沈千凰曾在亂葬崗聞過類似的,但此處的更加精純、更加……邪惡。
法陣之外,八個方位,各自插著一面黑色的、約三尺高的三角小旗。小旗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旗面上繡著扭曲的、如同無數眼睛組成的血色符文,散發出冰冷刺骨的、令人頭暈目眩的煞氣波動。這波動,與沈千凰在阿月身上感受到的煞氣,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但更加凝練、狂暴,充滿了**裸的惡意。
法陣中心,并非那件之前看到的、搭在椅子上的深灰色布袍,而是擺著一個約一尺見方、通體漆黑、仿佛用某種陰木雕刻而成的方形木盒。木盒表面刻滿了與地上法陣、乃至與那八面黑旗上符文一脈相承的、更加密集、更加猙獰的圖案。木盒的蓋子開著,里面,赫然端放著一枚拳頭大小、色澤慘白、卻又隱隱透著一種陰郁暗紅光澤的、類似玉石的東西。
陰髓玉!
沈千凰幾乎瞬間確定了。那玉石散發出的氣息,與星主描述、與地上法陣、與那八面黑旗的煞氣,同根同源,卻又更為精純、更為內斂,仿佛是將無數陰煞穢氣強行壓縮、凝聚而成,僅僅是看著,就讓人心生煩躁、氣血不暢。而她左肩與丹田內的“毒囊”,此刻更是躁動不安,傳來陣陣刺痛與渴望混合的詭異感覺,仿佛遇到了“同類”,又似遇到了“天敵”。
而那個戴著斗笠、被稱為“墨先生”的男子,此刻就盤膝坐在法陣正北方向的邊緣,背對著窗戶。他依舊穿著那身深藍色布衣,但斗笠已取下,放在身旁。一頭花白、干枯如雜草的頭發披散著,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布滿深深皺紋的下巴。他雙手結著一個極其古怪的手印,平放在膝上,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嘶啞低沉,如同夜梟哀鳴,又似毒蛇吐信,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奇特的韻律,與地上法陣暗紅紋路的流動、八面黑旗的搖曳、以及木盒中陰髓玉的明暗閃爍,形成了一種詭異而邪異的共鳴。
隨著他的念誦,法陣中的暗紅液體流動速度加快,仿佛沸騰的血漿,散發出更加濃烈的腥臭。八面黑旗獵獵作響,旗面上的血色眼睛圖案仿佛活了過來,閃爍著妖異的光芒。而木盒中的陰髓玉,則如同有生命的心臟般,開始緩慢地、有節奏地搏動起來,每搏動一次,就釋放出一圈肉眼幾乎不可見、但沈千凰的靈覺卻能清晰感受到的、如同水波般的陰冷煞氣漣漪。
這漣漪擴散開來,卻被束縛在法陣的范圍之內,不斷被那八面黑旗吸收、轉化,然后化作一縷縷更加精純、更加凝練的黑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墨先生”的體內。他干瘦的身軀微微顫抖,裸露在外的、布滿疤痕的脖頸和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蠕動,皮膚下隱隱有暗紅色的光芒流轉,氣息在緩慢而穩定地……增強!
他竟是在利用這詭異的煞陣和陰髓玉,進行一種極其邪惡的修煉!而且,這修煉方式,這煞氣的性質,與阿月體內那股古老的煞氣,雖然同源,卻又截然不同。阿月的煞氣,雖然暴戾陰寒,卻帶著一種原始的、混亂的、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野性”。而此地的煞氣,則充滿了人為的、扭曲的、刻意煉化的“惡毒”與“怨念”,仿佛是由無數生靈的恐懼、痛苦、絕望、乃至臨死前的詛咒,強行糅合、淬煉而成!
沈千凰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這不是簡單的“養煞”儀式,這是在“煉煞”!“墨先生”的身份,絕非普通幽冥宗弟子那么簡單!他在修煉一種極為霸道、也極為邪門的功法,而且,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看這法陣的規模、陰髓玉的品相,以及他吸收煞氣的速度,此人的修為,恐怕至少也在筑基后期,甚至……更高!絕非她此刻重傷未愈、實力十不存一的狀態可以抗衡!
就在她心中驚駭,準備悄然后退,從長計議之時——
變故陡生!
似乎是因為沈千凰窺探的目光過于專注,或許是她體內與陰煞之氣的“潛在共鳴”引起了陣法微妙的感應,又或許只是純粹的巧合——“墨先生”念誦的咒文驟然拔高了一個音調!
“嗡——!”
地上的法陣猛地一亮,暗紅色的光芒暴漲!八面黑旗劇烈搖晃,發出刺耳的尖嘯!木盒中的陰髓玉搏動速度驟然加快,釋放出的煞氣漣漪如同沸騰的開水,瘋狂沖擊著法陣的束縛!
“墨先生”猛地睜開雙眼!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眼白,只有一片純粹、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但在那漆黑之中,卻又倒映著地上法陣的暗紅光芒,以及八面黑旗上血色眼睛的妖異倒影,顯得更加詭異、可怖!
他并沒有回頭,但那漆黑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墻壁,直接“盯”住了窗外窺探的沈千凰!
“何方鼠輩,敢窺伺本座練功?!”嘶啞冰冷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直接在沈千凰的腦海中炸響!帶著強烈的精神沖擊和濃烈的殺意!
沈千凰渾身汗毛倒豎,想也不想,足尖在窗沿上一點,身形如同被強弓射出的箭矢,向后急退!體內的劇痛和虛弱在這生死關頭被強行壓下,求生的本能讓她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然而,還是晚了半步!
就在她身形暴退的同時,“墨先生”頭也未回,反手一掌拍出!沒有浩大的聲勢,沒有耀眼的靈光,只有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漆黑如墨、散發著濃烈尸臭與怨念的掌風,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閃電,穿透窗縫,直襲沈千凰背心!
掌風未至,那陰寒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煞氣,已讓沈千凰如墜冰窟,全身血液幾乎凝固!她毫不懷疑,這一掌若是拍實,以她現在的狀態,絕對會當場斃命,甚至連魂魄都可能被這可怕的煞氣侵蝕、湮滅!
“噗——!”
千鈞一發之際,沈千凰只來得及勉強扭轉身形,將大部分力道卸向側面,同時拼命運轉體內那微薄的靈力,在背后布下一層薄薄的、幾乎一觸即潰的防御。
漆黑掌風擦著她的左肩而過!沒有巨大的碰撞聲,只有一聲仿佛布帛被腐蝕的、輕微的“嗤”響。
“呃——!”
沈千凰如遭重錘,悶哼一聲,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斜斜地倒飛出去,狠狠撞在后方丈許外的院墻上!堅固的磚墻被她撞得凹陷下去一片,蛛網般的裂痕蔓延開來。她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噴了出來,星星點點,染紅了胸前的粗布衣襟。
左肩處,那被掌風擦過的地方,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痛!那并非單純的外傷,而是一種陰冷、惡毒、充滿了腐朽與死寂氣息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朝著她體內鉆去!與她體內原本的掌毒、雙毒瞬間產生了激烈的沖突與……詭異的共鳴!
“嗡——!”
一直貼身佩戴、溫養著她心脈的鳳紋玉佩,在這一刻,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的赤金色光芒!一股沛然莫御的、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力量,瞬間席卷全身,強行將那股入侵的陰煞掌力阻擋、驅散了大半!但仍有小部分,如同最惡毒的毒蛇,鉆入了她的經脈,與原本就盤踞的左肩掌毒、雙毒糾纏在一起,引發了更加劇烈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楚!
“啊——!”沈千凰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氣息萎靡到了極點。玉佩的爆發似乎消耗了巨大的能量,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恢復為溫潤的觸感,但那股暖流也變得極其微弱。
“嗯?護身靈器?還是……靈寶?”“墨先生”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驚訝,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貪婪與殺意,“留下吧!”
話音未落,他身形未動,但房間內的法陣光芒再次大盛!八面黑旗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旗面上那無數血色眼睛圖案,仿佛活了過來,齊齊“瞪”向了窗外摔落的沈千凰!一股更加龐大、更加凝練的陰冷煞氣,如同無形的鎖鏈,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要將她徹底禁錮、拖入那恐怖的煞陣之中!
沈千凰心中警鈴大作,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逼近!她強忍著幾乎要昏厥過去的劇痛和眩暈,右手猛地拍向腰間一個不起眼的灰色小布袋——那是老鐵頭給的儲物袋,里面除了銀錢和雜物,還有她之前準備的、市井買來的劣質毒粉和迷煙!
“砰!”
一大蓬灰白色的粉末在她掌力催動下炸開,瞬間彌漫了周圍數丈空間!粉末帶著刺鼻的辛辣和腥臭氣味,雖然對“墨先生”這等高手幾乎無用,卻能極大干擾視線和感知!同時,她左手一揚,幾點寒星激射而出,并非射向房間,而是射向客棧樓下的幾處支撐木柱和懸掛的燈籠!
“嗤嗤嗤——!”
寒星沒入木柱和燈籠,發出輕微的爆響,頓時火星四濺!雖然未必能點燃,卻足以制造更大的混亂!
“鼠輩敢爾!”“墨先生”顯然沒料到沈千凰重傷之下還有如此應變,更被那辛辣毒粉阻了視線和靈覺一瞬,那無形煞氣鎖鏈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就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沈千凰咬破舌尖,借助劇痛刺激,將最后一絲靈力灌注雙腿,猛地一蹬身后殘破的墻壁,身體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與客棧后院相反的方向——那堵高達丈許的、隔開客棧與旁邊一家布莊的后墻——疾射而去!她甚至來不及調整姿勢,只是拼命將身體蜷縮,護住頭臉。
“轟!”
她狠狠撞在了墻頭,本就重傷的身體再次遭受重創,眼前一黑,幾乎暈厥。但她死死咬住牙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雙手扒住墻頭粗糙的磚石,猛地發力,翻了過去!
身體如同破麻袋般摔落在布莊后院的雜物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劇痛、眩暈、冰冷的死寂感,以及體內數股劇毒與外來煞氣瘋狂沖突帶來的撕裂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在那里!有賊!”
“走水了!快救火!”
“抓住他!”
客棧方向傳來伙計們驚慌失措的叫喊、二掌柜氣急敗壞的怒吼,以及附近被驚動居民的喧嘩。混亂,開始了。
沈千凰知道,這點混亂拖不住“墨先生”多久。她必須立刻離開,否則必死無疑!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但身體如同灌了鉛,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在尖叫著抗議。視線開始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
不行!不能倒在這里!倒在這里,一切就都完了!阿月,林嵐,血仇,玉佩的秘密,還有太子那可怕的圖謀……
強烈的、不甘的意志如同烈火般燃燒起來,暫時壓過了**的痛苦。她顫巍巍地從懷中摸出那個小瓷瓶——孫不二給的、能暫時掩蓋生人氣息的藥水,將最后幾滴全部倒入口中。苦澀腥臭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清涼,讓她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絲。同時,那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玉佩暖流,再次頑強地涌動起來,護住了她最后的心脈。
她強撐著,辨認了一下方向,連滾帶爬地鉆入布莊后院堆放雜物的陰影中,然后拼盡全力,翻過另一道矮墻,落入一條更加狹窄、骯臟的死胡同。
胡同盡頭是墻,無路可走。但墻角堆著幾個破舊的、散發著惡臭的泔水桶。沈千凰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毫不猶豫地掀開其中一個半滿的、散發著餿臭的泔水桶蓋子,屏住呼吸,忍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蜷縮身體,鉆了進去,又將蓋子輕輕合上,只留下一道縫隙透氣。
就在她藏好不到三息時間,一道陰冷、暴戾、如同實質般的靈識,如同潮水般掃過這條死胡同!靈識冰冷無情,帶著濃烈的殺意和煞氣,在胡同內反復掃蕩,尤其在幾個泔水桶上停留了片刻。
沈千凰蜷縮在惡臭的泔水中,一動不動,連心跳都幾乎停止,將全部生機收斂,依靠著那掩息藥水和玉佩最后一絲微光,將自己偽裝成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毫無生機的“死物”。
那靈識在她藏身的桶上停留了足足五息,似乎有些疑惑,最終緩緩退去。
但沈千凰不敢有絲毫放松。她知道,“墨先生”絕不會輕易放棄。他可能就在附近搜索,甚至可能發動客棧的人手,進行拉網式排查。
時間,一分一秒都顯得無比漫長。惡臭幾乎讓她窒息,傷口在污水中浸泡,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和麻木。體內的沖突愈演愈烈,冰冷的煞氣、灼熱的雙毒、陰寒的掌力、以及微弱卻堅韌的玉佩暖流,瘋狂地廝殺、吞噬,仿佛要將她的身體和靈魂徹底撕裂、碾碎。
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忽明忽滅。
就在她幾乎要撐不住,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
“噠、噠、噠……”
輕微的、規律的、仿佛竹竿點地的聲音,由遠及近,在這寂靜的死胡同口,突兀地響起。
緊接著,一個蒼老、嘶啞、仿佛砂石摩擦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平靜,在胡同口響起:
“丫頭,出來吧。躲在這腌臜地方,味道可不好聞。”
是那個老瞎子!是幽閣的接引使!他怎么會在這里?!
沈千凰的心臟幾乎停跳。是敵是友?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難道他一直跟著自己?
無數的疑問瞬間涌上心頭,但此刻,她已沒有選擇的余地。不出去,要么被“墨先生”找到,要么死在這惡臭的桶里。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推開泔水桶的蓋子,濕漉漉、臭氣熏天地從里面滾了出來,癱倒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劇烈地咳嗽、干嘔,眼前陣陣發黑。
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那個穿著破爛灰褐色短褂、佝僂著身子、手持歪扭竹竿的老瞎子,正靜靜地“站”在胡同口。他那雙灰白、沒有瞳孔的眼睛,仿佛“看”著她,又仿佛穿透了她,望向更遠處、正快速逼近的、那令人窒息的陰冷煞氣。
“麻煩。”老瞎子似乎“瞥”了一眼煞氣傳來的方向,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干澀的聲音淡淡道,“幽閣的‘星引’,可不是讓你這么用的。不過,既然碰上了,算你運氣。”
他抬起手中的竹竿,輕輕一點地面。
“咚。”
一聲極輕微、卻仿佛能穿透靈魂的輕響。
下一刻,沈千凰只覺得眼前一花,周圍的景物如同水波般扭曲、模糊。惡臭的胡同、斑駁的墻壁、甚至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囂,都迅速遠離、消失。
無盡的黑暗與失重感襲來,徹底淹沒了她最后一絲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