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真的,不是那種文學修辭上的凝固,而是物理意義上的——連旁邊那個正要把一箱黃金搬上臺階的小太監,都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臉憋得通紅,硬是不敢把那口大氣喘出來。
“下來。”
陸瑤突然開口。
只有兩個字,簡潔,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既沒有拖泥帶水的客套,也沒有絲毫作為平民面對皇貴妃的怯懦。就像是……就像是她在濟世堂里,對著一個因為插隊而聒噪不安的病人說話一樣。
站在高階之上的李妙真愣住了。
她那一瞬間的表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個全副武裝、準備沖鋒陷陣的將軍,剛拔出劍,對面卻突然遞過來一杯溫熱的奶茶,問她要不要加珍珠。
這什么套路?
直接命令?
在李妙真的預想劇本里,這位傳說中的“青梅竹馬”,要么是梨花帶雨地哭訴委屈,要么是夾槍帶棒地諷刺她一身銅臭。為了應對這兩種情況,李妙真在昨晚失眠的間隙,至少在腦海里演練了十八種反擊方案。她甚至想好了怎么用“國庫空虛”這四個字,優雅而殘酷地碾壓對方的自尊。
可現在,劇本不對啊。
“你……”李妙真下意識地想要反駁,那股子作為江南首富掌舵人的氣場,以及剛剛冊封皇貴妃的威嚴,本能地讓她想要把腰桿挺得更直。
誰給你的膽子命令本宮?
然而,話還沒出口,氣勢還沒提起來,陸瑤又說話了。
“下來。”
陸瑤又重復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語氣里多了一絲不耐煩,那種大夫特有的、看著不遵醫囑的病人的不耐煩。她直接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長白皙,在陽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
“手給我。”
這三個字,簡直是有魔力。
李妙真被這突如其來的操作徹底搞懵了。她的腦子還在處理“宮斗”的邏輯,身體卻已經被“醫患”的邏輯接管了。
鬼使神差的,或許是被陸瑤那種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給震懾住了,又或者是這幾天的過度勞累讓她潛意識里渴望某種依靠。這位剛剛還要叫囂著買下半個大圣朝的“女財神”,竟然真的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一樣,乖乖地提著裙擺,一步步走下了臺階。
她把手伸了過去。
那只手雖然保養得極好,但指尖卻因為常年撥弄算盤和翻閱賬冊,帶著微微的薄繭。而且,此刻還在因為緊張和亢奮,有著細微的顫抖。
陸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把手指搭在了李妙真的手腕上。
三根手指,微涼,卻很穩。
那種觸感傳來的瞬間,李妙真只覺得手腕處像是有電流流過,緊接著,一種奇異的安寧感順著手臂蔓延開來。
直到這時候,李妙真那宕機的大腦才終于重新啟動:等等,她在干什么?
她在給我把脈?
現場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周圍的太監宮女們一個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們預想中的唇槍舌劍沒有發生,預想中的“真假正宮之戰”也沒有上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只有遠處不知名的鳥叫聲,偶爾打破這份沉默。
陽光有些刺眼,李妙真感覺自己的后背在出汗。這種沉默讓她感到不安,甚至比剛才預想的吵架還要讓人煎熬。她試圖從陸瑤的臉上讀出點什么——嘲諷?幸災樂禍?或者是某種隱秘的算計?
可是,什么都沒有。
陸瑤的表情專注而平靜,眉頭微微蹙起,就像是在解一道復雜的數學題。
片刻后,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那么久。陸瑤終于收回了手。
她抬起頭,看著李妙真。那眼神里沒有敵意,反而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責備?
陸瑤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肝陽上亢,心神不寧,氣血兩虧。”
這十二個字,字字珠璣,直接把李妙真的身體狀況判了刑。
陸瑤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嚴厲,就像是在訓斥一個為了玩泥巴而不肯吃飯的孩子:“你這是熬了多少個通宵?為了把這些銀子運進京,你是不是這半個月都沒睡過一個整覺?而且,你是不是感覺最近兩肋脹痛,嘴里發苦,就連睡覺都會被驚醒?”
李妙真張了張嘴,想否認,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話可說。
全中。
神了。
“再這么下去,不出三個月,”陸瑤上下打量了李妙真一眼,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你的頭發就得掉一半,變得稀稀拉拉。還有,你的內分泌會徹底紊亂,臉色會發黃,那些褐色的斑點會爬滿你的臉頰,到時候,你的臉都能當棋盤下棋了。”
“……”
暴擊。
絕對的暴擊。
李妙真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
她準備了一肚子關于權謀、關于利益、關于家族榮耀的臺詞,此刻全都被這一句“臉上的斑”給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對于一個愛美的女人,尤其是像李妙真這樣既有錢又愛美,還剛剛把自己嫁給心上人的女人來說,這句話的殺傷力,簡直比任何宮斗手段都要恐怖一萬倍!
掉頭發?
長斑?
變成黃臉婆?
李妙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細膩的臉頰,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自己頂著一頭稀疏的頭發,滿臉斑點地站在英俊瀟灑的林休面前的畫面……
太可怕了!
簡直是噩夢!
原本那種不可一世的氣焰,在這一瞬間就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癟得無影無蹤。
“那……那怎么辦?”
李妙真下意識地問道。她的聲音有些發顫,語氣里的氣勢瞬間弱了一半,眼神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求助的意味。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皇貴妃,也不再是什么女財神,她只是一個面對醫生宣判時瑟瑟發抖的普通病人。
看著李妙真這副模樣,陸瑤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但轉瞬即逝。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
李妙真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心想這就要上銀針了嗎?會不會很疼?
結果,陸瑤并沒有拿銀針,而是從里面掏出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線裝小本子,又拿出一直炭筆,動作麻利地刷刷刷寫了起來。
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沒過一會兒,陸瑤撕下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塞到了依然一臉懵逼的李妙真手里。
“這是去火安神的方子,也是食療的方子。”
陸瑤一邊整理藥箱,一邊隨口叮囑道,語氣自然得仿佛她們已經是認識多年的老友,“不是什么苦得讓人喝不下去的湯藥。用雪梨兩個,百合三錢,蓮子去芯一把,加上老冰糖,小火慢燉一個時辰。每天晚上睡前喝一碗。”
說到這,她抬起頭,看著李妙真的眼睛,語氣變得認真起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少動怒,少操心,少在腦子里演那些亂七八糟的大戲。”
李妙真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感覺有些燙手。
她有些茫然。
這就完了?
沒有下馬威?沒有宣示主權?沒有借機羞辱?
她甚至覺得有點不真實。在這個充滿了算計的深宮里,怎么會有人這么……這么純粹?
“為什么要給我開方子?”李妙真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聲音有些干澀,“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也應該知道我來了意味著什么。你不怕我搶了你的……”
那個“后位”還沒說出口,就被陸瑤打斷了。
陸瑤合上藥箱,那雙清澈的眸子直視著李妙真,仿佛能看穿她內心所有的防備和不安。
“我知道你想幫陛下把事情做好。”
陸瑤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很重,“我也知道,你帶來的這些銀子,對陛下來說有多重要。說實話,看到這些錢的時候,我比誰都高興。因為這意味著,那個懶散的家伙,終于不用為了幾兩碎銀子發愁了。”
提到林休,陸瑤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些,但隨即又恢復了理智。
“但他那個人,脾氣怪得很。他最不喜歡欠人情,更不喜歡看到身邊的人為了他把自己累垮。你是去幫他干活的,不是去給他添堵的。”
陸瑤指了指李妙真手里那張方子,“你要是累倒了,或者因為操勞過度變丑了,他又得頭疼怎么安置你,還得整天聽你在那抱怨。最重要的是……”
陸瑤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過于直白,但她還是說了出來,甚至還帶了一點“資本家”的冷酷邏輯:
“要是你倒下了,誰來幫他管那些爛賬?誰來負責給我的醫科大學撥款子?到時候,難道還要讓我這個看病的去撥算盤嗎?那我可不干。”
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邏輯閉環。
李妙真聽愣了。
她一直以為,皇宮里的女人,爭的是寵愛,是地位,是男人的目光。可眼前這個女人,爭的竟然是……分工?
合著在陸瑤眼里,她李妙真就是一個無比珍貴的、不可替代的、需要精心保養的——高級勞動力?
“還有,”陸瑤并沒有給李妙真太多思考人生的時間,她提著藥箱轉身就走,背影瀟灑得像個俠客,“你是管錢袋子的,身體就是本錢。你要是倒了,國庫就亂了,國庫亂了,陛下就得加班。陛下加班,我也得跟著受累。所以,為了我們大家的幸福生活,請你務必保重身體。”
走了幾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腳步微微一頓,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記得按時喝湯。那方子雖然是食療,但效果慢,得堅持。要是覺得不夠甜,就多加點蜂蜜,別硬撐著喝苦的,沒人逼你吃苦。”
說完這句話,陸瑤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紅色的宮墻拐角處。
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
直到那個青色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李妙真還像個雕塑一樣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捏著那張輕飄飄的方子,整個人在風中凌亂。
周圍的太監宮女們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這……這就完了?
大家伙兒瓜子都準備好了,想看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雙妃對決”,結果呢?
沒打起來?
沒罵起來?
甚至連句重話都沒有?
咱們這位未來的皇后娘娘,見面第一件事,竟然是給最大的情敵……看病?而且還非常貼心地開了個甜湯的方子?
這劇情走向,連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都不敢這么編啊!
李妙真緩緩低下頭,展開手里那張紙。
陽光下,紙上的字跡行云流水,骨力遒勁。上面寫著:“雪梨兩個(要去皮),百合三錢(洗凈),蓮子……”
每一個字都寫得很認真,甚至連“冰糖適量”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有些滑稽的笑臉符號。
字如其人,清清冷冷,卻透著一股子讓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看著看著,李妙真的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上揚。
“撲哧。”
終于,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開始只是輕笑,后來變成了大笑。她笑得肩膀都在抖,笑得眼角甚至滲出了淚花,笑得毫無儀態,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剛剛入閣的“女相”。
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那種把自己武裝到牙齒的防備,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滑稽,又如此多余。
她以為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結果對方壓根沒把這當回事,甚至還怕把她這個“戰友”給累壞了。
“這家伙……”
李妙真一邊笑,一邊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方子沿著折痕疊好,鄭重其事地塞進了貼身的袖口里,位置就在那一摞價值連城的銀票旁邊。
奇怪的是,這張紙明明不值一文錢,但在這一刻,李妙真覺得它比那一億六千萬兩銀子還要沉。
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口那種壓抑了許久的憋悶感,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呼……”
李妙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嘴角的弧度怎么壓都壓不下去。
她轉過身,看著身后那一堆原本讓她焦慮、讓她頭疼、讓她不得不強撐著精神去管理的賬冊和金銀。突然覺得,這些死物也沒那么煩人了。
“看什么看!都愣著干什么!”
李妙真瞬間恢復了那種干練潑辣的模樣,雙手叉腰,對著周圍那些還在發呆的太監們吼道。
雖然語氣依然兇悍,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聽出這位財神爺此刻心情好得快要飛起。
“沒聽見陸姑娘說的嗎?趕緊干完活!那些賬冊今晚必須入庫!本宮還要早點回去燉湯喝呢!”
李妙真一邊指揮,一邊還不忘補了一句,“誰要是手腳慢了,耽誤了本宮保養,害得本宮臉上長了斑,本宮就扣他一輩子的月錢!”
陽光下,這位大圣朝最有錢、最有權勢的皇貴妃,腳步輕快得像個剛得到糖果的小女孩。
她甚至在心里盤算著,今晚燉湯的時候,要不要多煮一碗,給那個還在御書房里補覺的咸魚陛下送過去?
嗯,還是算了。
陸瑤說了,這是給我治病的。那個懶鬼要是想喝,讓他自己找陸瑤開方子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