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午后,向來是這深宮里最愜意的時候。
太陽還沒落山,但也過了最毒辣的時辰,斜斜地照進值房的窗欞,把空氣里漂浮的那些草藥粉塵照得一清二楚。這地方常年彌漫著一股子苦味,但聞久了,反倒讓人覺得心安,甚至有點昏昏欲睡。
王院判此刻就挺愜意的。
這位主管兒科的老大人,正半躺在紫檀木的太師椅上,手里捧著一盞上好的明前龍井。他瞇著眼,用一種極為講究的手法撇著茶沫子,那神態,仿佛他手里捧著的不是茶,而是整個大圣朝的醫療命脈。
“要我說啊,咱們那位陸院長,還是太年輕。”
王院判吹了口熱氣,慢條斯理地開了腔,“年輕人嘛,想干點大事,想折騰,這都能理解。誰年輕時候沒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但她千不該萬不該,把主意打到咱們頭上。”
坐在他對面的,是婦科圣手李御醫。這老頭長得慈眉善目,但一雙眼睛總是滴溜溜亂轉,透著股精明勁兒。
李御醫嘿嘿一笑,抓了把瓜子磕得脆響:“誰說不是呢?讓咱們去教書?還是教那幫泥腿子?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我李家這‘回春手’,那是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的。要是讓外人都學去了,我以后吃什么?我孫子吃什么?”
“所以說,這事兒啊,咱們就一個字——拖。”
王院判放下茶盞,那張保養得宜的老臉上露出一絲老謀深算的得意,“今兒腿疼,明兒頭暈,后天家里貓生孩子。反正理由多得是。她陸瑤雖然拿著金牌令箭,也就是個掛名院長。我就不信了,她還能把咱們這幫老骨頭都砍了?”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屋里坐著的其他幾個太醫也紛紛附和。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法不責眾。
太醫院是什么地方?那是給皇上、太后、娘娘們看病的地方。這技術壁壘高得嚇人。把他們都得罪光了,以后宮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誰敢真的盡心盡力?陛下雖然看起來雷厲風行,但在這種關乎身家性命的事兒上,
肯定也得掂量掂量量。
“再說了,”王院判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翹起了二郎腿,“咱們
手里握著的,那都是幾輩子傳下來的絕活。這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本錢。她想空手套白狼,憑著幾句大道理就讓咱們把家底掏出來?做夢去吧!”
屋里的氣氛那是相當融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默契,讓他們產生了一種能夠對抗皇權的錯覺。仿佛只要他們團結一致,那個所謂的“皇家醫科大學”,最后也就是個沒人搭理的空殼子。
就在這幫老頭子互相打氣、堅信自己能贏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那種平時小太監跑腿的碎步,而是那種帶著某種使命感、每一步都踩得很重的步伐。緊接著,值房的門被人一把推開,那是真的沒客氣,連門框上的灰都被震下來一層。
進來的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姓劉,平時是個見人三分笑的主兒。可今天,劉公公臉上沒有笑,手里捧著一卷明晃晃的圣旨。
“各位大人,都在呢?”
劉公公的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那眼神有點怪,既像是在看一群即將倒霉的傻子,又像是在看一群即將發財的瘋子。
王一鍵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強撐著架子站了起來,撣了撣袍子上的瓜子皮:“喲,劉公公,這是什么風把您吹來了?陛下又有旨意要催咱們去上課?”
他特意把“上課”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幾分戲謔。
劉公公沒接茬,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王大人,確實是關于醫學院的事兒。不過陛下說了,不強求。去不去,全憑各位大人的自愿。”
聽到“不強求”三個字,屋里的太醫們瞬間松了一口氣,互相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我就知道陛下會妥協”的勝利笑容。
李御醫更是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心想這陸瑤到底是嫩了點,這么快就認慫了。
“不過呢,”劉公公話鋒一轉,展開了手里的黃絹,“陛下為了表彰那些愿意為國育才的醫師,特地頒布了一份《皇家醫學院教師職稱評定及教材編寫管理辦法》。雜家就是來念給各位聽聽。”
管理辦法?
這又是什么新鮮詞兒?
王院判眉頭微皺,心里隱隱升起一股不祥
的預感。
劉公公清了清嗓子,開始念。他的聲音又尖又細,穿透力極強,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一樣,往這幫老頭子的耳朵里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凡參與編寫《大圣醫學大典》教材者,其名諱、籍貫、生平,皆刻于書扉首頁。此書將刊印百萬冊,發往天下各州縣,乃至流傳后世,永垂不朽……”
轟!
第一顆雷炸了。
王院判的腦子嗡的一聲。
刻在書上?發往天下?流傳后世?
對于這幫讀了一
輩子圣賢書、把“立德立言”看得比命還重的讀書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直擊靈魂的暴擊。
在這個時代,什么是最大的誘惑?不是金山銀山,那是俗物。最大的誘惑是——青史留名!
想象一下,一千年后,某個學醫的小伙子翻開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兒科宗師:王某某”。那種場景,光是想一想,王院判就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連手指尖都在發顫。
如果我不去……那這書上刻的是誰的名字?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劉公公已經念到了第二條。
“……首批設立‘特級教授’席位,僅限三名。獲此殊榮者,享正三品待遇,見官大一級,配享太廟。且其直系子孫,可獲‘太醫院免試入學’資格,世襲罔替……”
轟!轟!
第二顆雷緊接著炸開,威力比第一顆還大。
屋里剛才還穩如泰山的太醫們,此刻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正三品!那可是尚書級別的待遇!他們混了一輩子,頂天了也就是個正五品。更別提那個“子孫免試入學”了。
誰家沒個不爭氣的孫子?李御醫想到了自己那個整天只會斗雞走狗的小孫子,要是有了這個名額,那老李家的富貴豈不是就能延續下去了?這哪里是教書,這是給家族買了一張永久飯票啊!
李御醫的眼睛紅了,看向王院判的眼神已經變了。剛才還是同一戰壕的戰友,現在?那是搶奪那三個名額的死敵!
這時候,劉公公似乎很滿意眾人的反應,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了王院判那張慘白的臉上。
“最后一條,”劉公公
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一股子陰森森的涼意,“若太醫院諸位大人公務繁忙,無暇編寫教材,陛下也不勉強。醫學院將面向民間,廣招賢才。”
“凡有民間神醫愿獻出秘方、編寫教材者,朝廷將授予其‘正統’之名。此后天下行醫、考核、評級,皆以此教材為唯一標準。非此體系者,皆視為……野醫、游方郎中,不得入流。”
靜。
死一般的寂靜。
連外頭樹上的蟬鳴聲仿佛都停了。
這一招,太狠了。
這是掘根啊!
王院判的手抖得連茶盞都拿不住了,“哐當”一聲,那只他最心愛的紫砂壺摔得粉碎,滾燙
的茶水濺了一地,但他仿佛毫無知覺。
他的腦海里,瞬間浮現出一個畫面:
京城西市那個專門賣狗
皮
膏藥、醫術爛得一塌糊涂、平時見了他都要磕頭叫祖宗的江湖郎中李二麻子。
如果自己不寫教材,陸瑤真的找了李二麻子來寫。
然后,李二麻子成了“特級教授”,李二麻子的狗皮膏藥成了“國家標準”,李二麻子的名字刻在了書上流傳千古。
而他,堂堂王院判,皇家御醫,掌握著如果不傳出去就要失傳的
絕世醫術,卻成了官方認證的“野路子”?
幾十年后,人們提起兒科,
只知有李,不知有王。
“這……這這這……”王院判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感覺胸口像是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那種即將被時代拋棄的恐懼感,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就是陽謀。
我不殺你,我不逼你,我甚至還微笑著告訴你“全憑自愿”。
但這后果,你承擔得起嗎?
你引以為傲的“正統”地位,瞬間就會變成一文不值的垃圾。
“各位大人,旨意咱家傳到了。”劉公公笑瞇瞇地收起圣旨,撣了撣袖子,“醫學院那邊的報名,截止到今晚戌時。只有三個名額哦,雜家還要去給陛下復命,就不多留了。”
劉公公前腳剛邁出門檻,后腳屋里就炸了鍋。
“哎喲!”
李御醫突然慘叫一聲,捂著肚子,“我不行了,我肚子疼,我要去茅房!”
說完,他動作敏捷得像只猴子,根本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直接朝著門口沖去。
“老匹夫!你那方向是茅房嗎?那是出宮的路!”
旁邊的針灸科孫太醫反應過來了,氣得胡子亂顫,“你是想去醫學院報名!你想搶我的特級教授!”
孫太醫也不甘示弱,一把扔掉手里的銀針包,拔腿就追,“我的針法才是天下第一!誰也別想搶我的署名權!”
“都給我站住!”
王院判終于回過神來,他猛地一拍桌子,也不顧地上的茶水燙腳,直接跳了起來。
剛才那副“視功名如糞土”的高人形象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他一邊往外跑,一邊還在系腰帶,嘴里大喊著:“我是院判!按資歷我先來!兒科教材必須我來寫!那個李二麻子要是敢碰我的兒科,我跟他拼了!”
這哪里還是威嚴肅穆的太醫院?
這簡直就是菜市場的搶購現場,還是那種大白菜只要一文錢一斤的瘋狂搶購。
一群平時走路都要人攙扶、說話都要喘三口氣的老頭子,此刻一個個身手矯健,跑得比兔子還快。鞋跑掉了都不帶撿的,官帽歪了也不扶,眼里只有那同一個目的地——
皇家醫科大學籌備處。
……
此時此刻,醫科大學籌備處。
這里其實就是陸瑤在宮外臨時租的一個大院子。
陸瑤正坐在案臺后面,手里拿著毛筆,看著面前空蕩蕩的院子發呆。
日頭已經偏西了。
從中午到現在,連只蒼蠅都沒飛進來過。
雖然林休信誓旦旦地說那三招管用,但陸瑤心里還是沒底。畢竟跟那幫老頑固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太清楚他們的德行了。
“哎……”
陸瑤嘆了口氣,放下了筆。她開始在心里打草稿,想著待會兒回宮怎么跟林休解釋。
“姑娘,要不咱們關門吧?”旁邊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勸道,“天都快黑了,估計沒人來了。”
陸瑤點點頭,正準備起身收拾東西。
突然,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聲。
那聲音一開始很小,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又像是有一群人在吵架。
緊接著,地面似乎都微微震動了起來。
“怎么回事?地震了?”陸瑤一驚,下意識地扶住了桌子。
她抬起頭,看向大門口。
下一秒,她那一向淡定的表情,徹底崩裂了。
只見一股煙塵滾滾而來。
煙塵散去,一群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有的還只穿著一只鞋的老頭子,正以一種百米沖刺的速度,爭先恐后地擠進來。
“陸院長!陸院長在哪里!”
沖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號稱老寒腿犯了下不了床的王院判。
他此刻跑得滿頭大汗,那腿腳利索得能去踢蹴鞠。他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手稿,那架勢簡直像是個揮舞著炸藥包的敢死隊員。
“陸院長!這是老夫家傳三百年的兒科醫案!整整十八卷啊!”
王院判沖到桌案前,一把將手稿拍在桌上,震得硯臺都跳了起來,唾沫星子橫飛,“我要申請《兒科》的主編!誰也別跟我搶!那個李二麻子要是敢來,老夫一針扎死他!”
“王老頭你給我起開!”
后面跟上來的李御醫直接上手推人,氣喘吁吁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貼身收藏的小錦盒,“陸院長!這是我李家的秘方!還有我不外傳的‘回春針法’!我都寫出來了!我要求不高,給我個副主編就行,但那個特級教授的名額必須有我一個!”
“我也來!我治跌打損傷是一絕!”
“還有我!我這是專門治花柳病的祖傳秘方……哎呀別擠呀”
轉眼間,剛才還冷冷清清的院子,瞬間變成了比廟會還熱鬧的菜市場。
這幫平時為了一個座位都要謙讓半天的老學究們,現在為了一個登記表格,擠得面紅耳赤,甚至已經開始互相拽胡子了。
“別擠!再擠我拿針扎你了啊!”
“你扎!你扎死我我也要報名!為了我孫子,豁出去了!”
陸瑤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眼前這瘋狂的一幕。
王院判那只跑丟了一只鞋的腳,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蕩。那張平時充滿了傲慢的老臉,此刻全是諂媚和焦急,生怕陸瑤說出一個“不”字。
這……這就是林休說的“陽謀”?
這也太好用了吧?
這哪里是把人算計了,這簡直是把人的靈魂都給抽出來鞭了一遍,最后還得讓人家喊“謝謝啊”。
陸瑤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嘴角的笑意,板起臉,拿起了驚堂木。
“啪!”
一聲脆響,鎮住了全場。
“都給我排隊!”
陸瑤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嚴,“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想當教授?想署名?那就按規矩來!王大人,把你的鞋穿上,這里是學校,不是澡堂子!”
看著這群平時對她愛答不理的老頭子,此刻一個個乖得像鵪鶉一樣迅速排好隊,陸瑤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此刻正躲在御書房里偷懶的男人的臉。
那個懶散的、壞壞的、總是能把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家伙。
“林休……”
陸瑤在心里默默念著這個名字,眼底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崇拜。
這家伙,真的……是神人啊。
而此時,遠在皇宮御書房的林休,正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肯定又是那個小丫頭在夸朕帥。唉,無敵也是一種寂寞啊,接著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