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路邊走著的陸江河,嘴里含著糖,心情正不錯。
忽然聽到前面?zhèn)鱽怼斑旬?dāng)”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呼。
他抬頭一看。
只見幾十米外的土路上,一輛獨(dú)輪車翻在路邊,那堆污穢物旁邊,趴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蜷縮在雪地里,一動不動,那件扎眼的破棉襖讓他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陸江河眉頭猛地一皺。
“真是個麻煩精。”
嘴上雖然抱怨著,但他的腳下卻沒有任何遲疑。
他把手里的網(wǎng)兜往胳膊上一掛,大長腿邁開,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過去。
陸江河幾步來到獨(dú)輪車旁。
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一股混雜著發(fā)酵糞肥和少女身上特有清冷氣息的味道。
“喂!醒醒!別睡!”
陸江河蹲下身,拍了拍沈清秋的臉。
入手的觸感像是在摸一塊冰坨子。
她的嘴唇泛著死灰般的青紫,額頭上全是虛汗。
典型的低血糖休克。
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這口氣要是提不上來,人就真過去了。
陸江河眉頭緊鎖,迅速從兜里掏出那包剛買的水果硬糖,用牙齒撕開一顆包裝紙。
橘子味的硬糖,晶瑩剔透,散發(fā)著廉價卻誘人的香精甜味。
他捏開沈清秋緊閉的牙關(guān),將那顆糖塞進(jìn)她嘴里。
“含著,別吞。”
他在她耳邊低喝了一聲。
糖塊在口腔里融化,高濃度的糖分順著唾液滑入喉嚨,像是一道火線,試圖喚醒這具身體。
““哎喲,這不是咱們的大小姐嗎?怎么?推個糞車也能睡著啊?””
那個記分員慢悠悠地走過來,手里抓著瓜子,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陸江河,你離她遠(yuǎn)點,這可是壞分子,沾上了你也得倒霉。”
“我看她就是裝死偷懶!這種嬌小姐我見多了,不拿鞭子抽不起來!”
說著,他竟然伸出腳,要去踢沈清秋的小腿:“起來!裝什么死!把糞給老子鏟回去!”
“裝死?”
陸江河猛地抬頭。
那雙平日里總是半瞇著懶洋洋的眼睛,此刻卻驟然爆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兇光。
他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透著股讓人骨頭縫發(fā)寒的戾氣。
“那你也給我裝一個看看?”
“人要是死在這兒,死在你負(fù)責(zé)的地頭上,上面查下來,你是能脫了干系,還是能頂個殺人的罪?”
記分員被這眼神嚇得一哆嗦,瓜子撒了一地。
他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平日里仗勢欺人慣了,哪見過這種兇狠的眼神。
而且在這個年代,出了人命,尤其是勞動現(xiàn)場死人,那就是嚴(yán)重的政治事故。
“我……我也沒說不管啊。”
記分員縮了縮脖子,色厲內(nèi)荏地嘟囔起來。
“行行行,你愛管閑事你管,出了事別賴我!”
說完,這欺軟怕硬的家伙轉(zhuǎn)身溜到了遠(yuǎn)處。
陸江河冷哼一聲,重新蹲下身。
或許是糖分起了作用,沈清秋的睫毛顫了顫,費(fèi)力地睜開了眼。
視線模糊中,她看見一張輪廓硬朗的臉。
緊接著,她嘴里那股濃郁的橘子甜味猛地在味蕾上炸開。
甜的。
這是沈清秋這幾年來,嘗到的唯一的味道。
在這苦得像黃連一樣的日子里,這突如其來的甜,讓她的眼眶瞬間涌上一股熱意。
“醒了?”
陸江河見她睜眼,并沒有什么溫柔的安慰,反而粗魯?shù)匕阉銎饋怼?/p>
“醒了就趕緊回家,這活兒別干了,那一車糞肥我剛才替你倒溝里了。”
沈清秋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明明語氣兇巴巴的,可做的事卻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讓人心安。
“這顆糖……”
她從嘴里把糖抵到舌尖,那是她舍不得一次吃完的珍寶。
“順手買的,多了沒處扔。”
陸江河撿起地上的網(wǎng)兜,不想多糾纏。
“趕緊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看著那道毫不留戀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沈清秋坐在雪地里,嘴里含著那顆糖,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
這天夜里。
陸江河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有些睡不著。
白天沈清秋那張死灰色的臉,還有那瘦得皮包骨頭的手腕,總是在他眼前晃。
“麻煩。”
陸江河煩躁地坐起身,點了根旱煙。
作為廚子,他最清楚人的身體是怎么回事。
那顆糖,頂多也就是吊一口氣,把她的血糖稍微拉回來一點。
但她那身子骨已經(jīng)虧空到了極點,就像一盞快要燒干的油燈。
光給個火星子沒用,得添油。
如果沒有點扎實的蛋白質(zhì)和脂肪墊底,明天太陽一出來,那陣?yán)滹L(fēng)一吹,她還得倒下。
要是真倒下了,那自己白天那顆糖豈不是白喂了?
陸江河這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既然救了,就沒道理看著她再去死。
他嘆了口氣,披上棉襖下了炕。
他走到房梁前,伸手取下來那個籃子。
一股濃郁霸道的肉香瞬間撲鼻而來。
籃子里放著他前天吃剩下的一部分油梭子。
這種好東西,金黃酥脆,每一顆都吸滿了油脂,是這年頭最解饞、最頂飽的硬貨。
陸江河盯著那壇子油梭子看了半天,最后罵了一句臟話,伸手抓了一把出來。
他找來一張干凈的油紙,把那把油梭子包好,又撒了一小撮粗鹽進(jìn)去。
“算了,就當(dāng)是前期投資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
陸江河把那個油紙包放在灶坑邊上煨熱了,揣進(jìn)懷里,貼著胸口。
做完這一切,他背著手,晃晃悠悠往牛棚方向走去。
他在小樹林邊等了一會兒,那個瘦小的身影果然出現(xiàn)了。
沈清秋低著頭,貼著路邊走,腳步虛浮,像是要把自己藏進(jìn)影子里。
果然如他所料,昨天的糖勁兒過了,她又是那副隨時會倒下的鬼樣子。
“站住。”
陸江河橫跨一步,像座山一樣擋住了她的路。
沈清秋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看見是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感激:“陸……陸同志。”
陸江河沒廢話,直接從懷里掏出那個溫?zé)岬挠图埌话炎ミ^她的手,強(qiáng)行塞了進(jìn)去。
“拿著。”
沈清秋手心一燙,低頭一看,那個油紙包已經(jīng)被體溫和油脂浸透了,散發(fā)著一股讓人瘋狂吞口水的焦香味。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肉味!是油脂的味道!
在這連紅薯面都要算計著吃的日子,這東西的價值可想而知。
“不……不行!”沈清秋急忙要推回去。
“這太貴重了!你昨天已經(jīng)給了我糖,我不能要……”
“給你你就拿著,哪那么多廢話?”
陸江河眉頭一豎,直接把她的手推回去,用那一雙大如蒲扇的手,用力合攏她滿是凍瘡的手指,死死包住那個油紙包。
“這是我煉油剩下的油梭子。”
“看看你那鬼樣子,走路都打晃,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
“我可沒那么多糖天天救你。”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甚至帶著老繭的摩擦感,但那股熱力順著指尖直鉆心底。
“吃下去,現(xiàn)在就吃。”
陸江河命令道,語氣霸道,不容置疑。
見沈清秋還在猶豫,似乎想藏起來帶回去,陸江河冷哼一聲,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
“別想著留給你爹。”
“這油梭子不好消化,你爹那病身子受不住這個。”
“再說了,你若是倒下了,你爹才是真的活不成了。”
“只有你活著,有力氣地活著,你那個家才有指望。”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沈清秋所有的矯情和猶豫。
是啊,她是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了。
沈清秋眼眶通紅,不再推辭。
她顫抖著手,打開油紙包。
里面是金黃焦脆的油梭子,上面還掛著亮晶晶的葷油和雪白的鹽粒。
那股濃烈的、帶著野性的肉香,瞬間沖破了所有的矜持。
她捏起一塊,放進(jìn)嘴里。
“咔嚓。”
牙齒咬碎酥脆的外殼,里面封存的油脂瞬間爆開,混合著粗鹽的咸味,在口腔里橫沖直撞。
太香了。
香得讓人想哭,香得讓人覺得這人間似乎也沒那么苦了。
她抬頭看了陸江河一眼,眼神里閃爍著水光,然后低下頭,狼吞虎咽地吃著。
每一口,都像是把失去的生命力重新填補(bǔ)回來。
陸江河看著她吃完,原本慘白的臉上因為油脂的攝入終于泛起了一絲血色,心里那塊石頭才落地。
“行了,干活去吧。”
陸江河擺擺手,恢復(fù)了冷淡的模樣。
“別跟人說是我給的,我不想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清秋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張還帶著油漬的紙。
她看著那個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肩膀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在這個寒冷徹骨的冬天,這個男人,給了她一顆糖,一把油梭子,還有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
沈清秋深吸一口氣,將那張油紙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揣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
那是她這輩子收到過的,最貴重的禮物。
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瘋狂念頭,在心底野蠻生長。
既然這世道容不下她,既然只有他肯拉她一把。
那她為什么不能抓住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哪怕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