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壞事,往往都是接踵而來的。
沈清秋剛從那種被人關懷的眩暈感中回過神,回到冷風颼颼的牛棚,就看見門口遠遠走過來了一個胖女人。
是村支書的老婆,桂嬸。
在她旁邊,還蹲著個流著鼻涕一臉癡笑的男人,正拿著根樹枝在在那堆牛糞上戳來戳去。
男人是支書家的傻兒子,二狗。
看見沈清秋回來,桂嬸把手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吐,那雙三角眼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挑牲口。
“喲,清秋回來啦?正好,嬸子有正事跟你說。”
桂嬸皮笑肉不笑地湊上來,那股子劣質雪花膏的味兒沖得沈清秋想吐。
“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你那個死鬼老爹眼看就不行了。”
“大隊里呢,也不是不講情面。”
“只要你答應嫁給我家二狗,以后你就是支書家的兒媳婦。”
“你爹的藥,還有口糧,我們家全包了。”
“嘿嘿……媳婦……漂亮媳婦。”
二狗丟了樹枝,傻笑著就要往沈清秋身上撲,滿手的牛糞差點蹭到她衣服上。
沈清秋嚇得連退好幾步,臉色煞白。
“桂嬸,我……我還不想結婚。”
“不想結婚?”桂嬸臉上的笑瞬間垮了下來。
“沈清秋,你別給臉不要臉!”
“你也不看看你們家現在什么成分?”
“除了我家二狗不嫌棄你,這就方圓十里誰敢娶你?”
“我告訴你,今兒你要是不答應,明天我就讓我當家的停了你們的口糧!讓你爹餓死在這個冬天!”
說完,桂嬸拽起二狗:“走!給她一晚上時間考慮!明天一早要是沒準信,哼,后果自負!”
看著那對母子揚長而去的背影,沈清秋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停口糧。
這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去死。
屋里傳來父親壓抑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像是重錘砸在她心上。
嫁給那個傻子?
那個只要不順心就會打人,連屎尿都隨地拉的二狗?
如果不嫁,父親就會死。
沈清秋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絕望地閉上眼。
突然,她的手碰到了口袋里那張油紙。
指尖傳來的微弱油膩感,讓她腦海里瞬間浮現出那個高大冷峻的身影。
陸江河。
那個敢為了她跟賴三動刀子,給她糖吃,逼她吃油梭子的男人。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心里野草般瘋長。
同樣是嫁人,為什么不能嫁給那個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
雖然他是貧農,沒權沒勢,但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沈清秋猛地睜開眼,那雙平日里總是低垂著的眸子,此刻爆發出一種孤注一擲的光芒。
她沖進屋,從那個破舊的木箱底層翻出那個用紅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戶口本,揣進懷里。
“爸,你等我!女兒去給你找活路!”
另一邊,陸家的小院里。
陸江河正光著膀子在劈柴。
雖然是數九寒天,但他身上卻騰騰地冒著熱氣,古銅色的肌肉隨著揮斧的動作,充滿了爆發力。
“咔嚓!”
碗口粗的硬木被他一斧頭劈成兩半,切口平整光滑。
作為前世的國宴大廚,他對力道的掌控精準到了絲毫。
正準備劈下一塊,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陸江河停下動作,把斧頭往木墩上一剁,轉過身。
只見沈清秋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
她跑得太急,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那張臉因為寒冷和緊張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胸口劇烈起伏著。
陸江河挑了挑眉,隨手抓起搭在架子上的舊棉襖披上:“怎么?油梭子沒吃飽,又來討飯了?”
他的語氣依舊是一貫的冷淡,甚至帶著點刺。
若是往常,沈清秋早就被這語氣嚇退了。
但今天,她沒有退。
她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直直地看著陸江河的眼睛。
“陸江河。”
她的聲音還在抖,但眼神卻死死地鎖住他:“你討厭我嗎?”
陸江河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這女人跑過來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么一句。
他點了根煙,吐出一口煙圈,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知青,我是貧下中農,你是下放的壞分子。”
“我要是說喜歡你,那叫立場不堅定。”
“我要是說討厭你,那叫欺負弱勢群體。”
“你這問題,是個坑啊!”
“別跟我打官腔!”
沈清秋突然喊了一聲,眼圈瞬間紅了,但她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就問你一句,如果我是個身家清白的姑娘,你會不會嫌棄我?”
陸江河看著她那副快要崩潰卻又強撐著的樣子,收斂了臉上的戲謔。
他沉默了片刻,掐滅了手里的煙:“你長得好看,有文化,雖然瘦了點,但養養也是個美人坯子,是個男人都不會嫌棄。”
聽到這句話,沈清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往前跨了一大步,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說道。
“陸江河,既然你不嫌棄我。那你娶我吧!”
風停了。
院子里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陸江河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顫抖的女人,眼神微微瞇起:“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
沈清秋從懷里掏出那個紅布包著的戶口本,雙手捧著遞到他面前,眼神決絕。
“支書的老婆逼我嫁給她那個傻兒子,如果不嫁,就要斷我家的口糧。”
“我不想被糟蹋,我也不想讓我爸餓死。”
“陸江河,你是好人,你救過我。”
“只要你肯娶我,給我爸一口飯吃,我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我會洗衣服,會做飯,我……我還能生孩子!”
說到最后幾個字,她的臉紅得幾乎要滴血,聲音也小了下去,卻依然倔強地舉著那個戶口本。
這是一種將自尊踩在腳下后的孤勇。
陸江河看著那只凍得通紅的小手,看著那個鮮紅的戶口本,又看了看沈清秋那雙含淚的眼睛。
他并不意外。
從昨天給她那顆糖開始,他就預料到了二者會有某種交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烈。
他在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
前世他孑然一身,這輩子重活一回,老婆熱炕頭是肯定的。
趙芳那種勢利眼貨色他看不上,村里的村姑他又沒共同語言。
眼前這個女人,落魄鳳凰,身世清白,長得漂亮。
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自己在這個特殊的節點拉她一把,她會記一輩子的恩。
至于成分問題?
哪怕是七六年,只要他不從政,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大隊里,護住一個女人,他陸江河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這是個只賺不賠的買賣。
權衡利弊不過三秒鐘。
陸江河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當牛做馬就不必了。”
陸江河開口,聲音低沉。
他伸出手,一把拿過那個戶口本,隨手揣進兜里,然后反手握住了沈清秋那只冰冷的手。
“陸家不缺牛馬,缺個女主人。”
沈清秋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走。”
陸江河拉著她就往外走,步子邁得很大。
“去……去哪?”沈清秋踉蹌著跟在他身后。
“大隊部,開介紹信,扯證。”
陸江河頭也不回,聲音霸道而有力。
“正好支書在,省得還得專門跑一趟。”
“至于那個什么二狗,讓他那個胖老娘自己留著過年吧。”
沈清秋被他那只溫熱的大手牽著,看著他寬闊的后背。
這一刻,所有的恐懼、委屈、絕望,都在這個男人粗暴卻堅定的動作中煙消云散。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指節發白。
從今天起,自己這條命,就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