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縣公安局,局長辦公室。
“嘩啦——!”
一只紫砂茶壺狠狠砸在墻上,碎片四濺,滾燙的茶水混合著茶葉沫子流了一地,冒著裊裊白氣。
常務副縣長兼公安局長馬衛民,此刻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寬大的辦公桌后來回踱步。他解開了領口的風紀扣,那張平時總是掛著陰鷙笑容的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胸口劇烈起伏。
站在他對面的趙大雷,縮著脖子,大氣都不敢出,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肥膩的臉頰往下淌,滴在地板上,也不敢去擦。
就在十分鐘前,市局的電話打了過來。
不是嘉獎,是極其嚴厲的通報批評。
“廢物!全是飯桶!”
馬衛民猛地停下腳步,指著趙大雷的鼻子,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人家蕭江市局的人,大半夜跑到咱們眼皮子底下來挖尸體!挖出了三具白骨!還是五年前轟動全省的紅衣連環殺人案!”
“界碑旁邊!就在咱們清河縣的地界上!尸體埋了整整五年,爛成了骨頭!你們城關派出所是干什么吃的?平時巡邏都巡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趙大雷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汗,委屈得快哭了:“局長,那……那地方是三不管的荒地,平時鬼都不去一個……誰能想到李剛那個瘋子會突然跑去那兒挖井???他……他這就是跨區執法!是不講規矩!”
“規矩?你現在跟我講規矩?”
馬衛民氣極反笑,隨手抓起桌上的一份《蕭江早報》,狠狠摔在趙大雷臉上,“你看看報紙上怎么寫的!《沉冤昭雪!蕭江神探跨區破案,清河警方尸位素餐!》”
“這一巴掌,把老子的臉都打腫了!現在市里領導怎么看我?省廳怎么看我?說我馬衛民無能!說我治下的清河縣是藏污納垢之地!”
馬衛民喘著粗氣,眼神陰毒得像條毒蛇。
他不在乎死了那三個女孩,也不在乎兇手是誰。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烏紗帽,是趙家對他的看法。這件事一出,他在縣常委會上的話語權瞬間就被削弱了。
“查!給我查!”
馬衛民咬牙切齒,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李剛不可能無緣無故去挖井,絕對有人給他遞了點子!而且是那種精確到米的點子!”
“局長,會不會是……”趙大雷小心翼翼地看了馬衛民一眼,試探道,“會不會是那個齊學斌?他前腳剛跟李剛聯系過破毒品案,后腳李剛就來了……”
“你也配叫警察?動動你的豬腦子!”
馬衛民罵道,“五年前案發的時候,齊學斌才多大?還在讀高中!他怎么可能知道尸體埋在哪?除非他是兇手!或者是兇手的同伙!”
趙大雷被罵得縮了回去。
“不管是誰,敢在我的地盤上吃里扒外,給外人遞刀子捅我,我一定要把他挖出來,碎尸萬段!”
馬衛民頹然坐回椅子上,眼神陰晴不定。他看向窗外陰沉的天空,隱隱感覺,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正在把清河縣這潭死水攪渾。
……
就在馬衛民暴跳如雷的時候,縣委大院這邊的氣氛,卻比公安局還要壓抑百倍。
縣長辦公室。
林曉雅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聚集的人群,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攥著窗簾的邊緣。
樓下,上百名村民舉著橫幅,堵在了縣政府大門口,將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橫幅上寫著觸目驚心的標語:“還我耕地!嚴懲奸商!”“誓死保衛家園,拒絕污染工廠!”
嘈雜的吵鬧聲、哭喊聲,甚至還有銅鑼聲,隔著幾層樓都能隱約聽到。
這是一起典型的群體**件苗頭。
而這一切的導火索,是一個名為“宏圖化工”的招商引資項目。
就在今天早上的常委會上,縣委書記趙德勝突然發難,將這個燙手山芋硬塞到了林曉雅手里。
“曉雅同志啊,你是代縣長,主抓經濟工作。這個宏圖化工是咱們縣今年最大的引資項目,投資兩個億!但是呢,現在城西小王莊的村民思想覺悟不高,在征地賠償上漫天要價,還阻撓施工?!?/p>
趙德勝當時笑瞇瞇地喝著茶,眼神里卻藏著刀子:
“咱們當干部的,要有擔當。這個拆遷和維穩的工作,就交給你了。務必在一個星期內把地騰出來,不能耽誤了投資商的工期。要是黃了這兩個億的投資,或者鬧出了亂子,這個責任,縣委可是擔不起的。”
這就是個死局。
林曉雅查過那個“宏圖化工”,雖然披著高科技的外衣,實際上是個高污染的落后產能,在南方混不下去才轉移到內地來的。更要命的是,這個工廠的老板,是趙德勝的遠房親戚。
如果林曉雅強行征地,勢必會引發村民暴亂,背上“酷吏”的罵名,甚至被問責下臺;
如果她拒絕征地或者站在村民這邊,那就是“破壞招商引資”、“不顧全大局”,趙德勝正好有理由在省里參她一本,讓她卷鋪蓋走人。
進亦死,退亦死。
這就是趙家給這位“空降兵”準備的第二道大餐。
“縣長,怎么辦?”
秘書小張急得團團轉,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信訪局的人已經頂不住了,村民們情緒很激動,說是要沖進來見您。要不……讓公安局派人來驅散吧?”
“不行!”
林曉雅斷然拒絕,“一旦動用警力,性質就變了。如果發生流血沖突,這輩子我都洗不清,那些村民也是無辜的。”
而且她心里清楚,馬衛民巴不得出事。如果她下令調警,馬衛民肯定會故意把矛盾激化,到時候黑鍋全是她的。
“那……那咱們跟趙書記匯報?”
“匯報有什么用?這就是他設的局?!?/p>
林曉雅無力地坐回椅子上,看著桌堆積如山的文件,只覺得渾身冰冷。
她不怕累,不怕苦,但這種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被困在網里的感覺,讓她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難道,真的要在這里折戟沉沙嗎?
那個在浴室里救她的男人,那個在黑暗中給了她希望的蝴蝶,如果他在,他會怎么做?
林曉雅苦笑一聲。自己這是怎么了?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小警察身上。
……
此時此刻,縣公安局檔案室。
“王叔,外面怎么這么吵?”
齊學斌放下手里的卷宗,走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從這里,正好能看到幾公里外縣政府門口聚集的人群,黑壓壓的一片。
“還能咋地,鬧事唄?!?/p>
老王捧著保溫杯,一臉見怪不怪,“聽說是因為城西那個化工場的事。趙德勝那老狐貍,非要引進那個污染廠子,地皮批的是基本農田。老百姓能不急嗎?這不,把新來的女縣長給架在那兒烤了。聽說要是今天解決不了,那女縣長就得背處分滾蛋了?!?/p>
齊學斌眼神一凝。
宏圖化工事件。
前世的記憶再次浮現。這是林曉雅仕途上的第一個大滑鐵盧。前世,她在趙德勝的逼迫下,無奈去現場安撫群眾,結果被趙家安排的混混在人群中扔了磚頭,砸傷了額頭。場面失控,發生了踩踏。雖然事后平息了,但林曉雅因此背了個行政記過處分,威信掃地,在清河縣徹底成了傀儡。
“趙德勝,你這招借刀殺人,玩得挺溜啊?!?/p>
齊學斌冷笑一聲。
他既然重生了,既然發誓要在這輩子當個好官,就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這種禍害百姓、還坑害好人的事情發生。
更何況,那個被坑的人,是林曉雅。
“王叔,我出去買包煙?!?/p>
齊學斌隨手拿起桌上的諾基亞,走出了檔案室。
他沒有去小賣部,而是徑直來到了街角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報刊亭。
“老板,來張神州行,不要記名的那種?!?/p>
“好嘞,三十一張?!?/p>
齊學斌付了錢,將那張嶄新的SIM卡換進了手機里。
2007年,手機實名制還沒有全面推行,這種“太空卡”滿大街都是,是最好的隱身衣。
他靠在墻角的陰影里,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跳動。
他不需要去現場。作為擁有未來十八年官場經驗的副市長,要破趙德勝這個局,根本不需要動用蠻力。
只需要一個信息差。
一個趙德勝這種土皇帝絕對不知道、但林曉雅作為省里下來的人一定能查到的信息差。
……
縣長辦公室。
林曉雅正盯著桌上的水杯發呆,眼神空洞。
突然,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機震動了一下。
“嗡——”
她也沒在意,以為是垃圾短信?,F在的她,哪怕是天塌下來的消息也激不起什么波瀾了。
但緊接著,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林曉雅有些煩躁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短信內容很短,沒有廢話,只有干脆利落的一行字:
【宏圖化工用地紅線有問題。別簽字,別動警力,查省環保廳昨天剛發的《江東省水源地保護紅線增補目錄》?!幻胀ㄊ忻瘛!?/p>
林曉雅愣住了。
《水源地保護紅線增補目錄》?昨天剛發的?
作為代縣長,她怎么不知道?
她下意識地想要刪除,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手指懸在刪除鍵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