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緊接著,雷聲如戰鼓般滾過清河縣的上空。
傾盆大雨像銀河倒瀉,瞬間吞沒了這座北方的小縣城。狂風卷著暴雨,抽打在窗戶玻璃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噼啪”聲。
這場雨,來得太急,太猛。
清河縣地勢低洼,排水系統又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不到兩個小時,城區的主干道就已經積水成河,低洼的城西片區更是拉響了防汛警報。
縣公安局,檔案室。
原本應該早就下班的齊學斌,此時正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潑天大雨,眉頭緊鎖。
“這雨,不對勁啊。”
他喃喃自語。
前世的記憶里,2007年夏天清河確實發過一次大水,但似乎是在七月份。難道是因為自己重生后的“蝴蝶效應”,連天氣都變了?
“鈴鈴鈴——!”
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在空蕩蕩的檔案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平時這個電話一年都不響一次,只要響了,就是全警動員的緊急命令。
看門的老王大爺此時已經回家了,齊學斌一把抓起聽筒。
“喂!檔案室嗎?我是指揮中心!”
電話那頭傳來接線員焦急的吼聲,背景里全是嘈雜的電流聲和呼叫聲,“城西小王莊大壩出現險情!城區交通癱瘓!馬局長命令,除留守人員外,所有警力立刻上街!檔案室、政工室、后勤處的人全部都要去!快!”
“收到!”
齊學斌放下電話,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小王莊?
那不正是白天鬧事、差點被建化工廠的地方嗎?那里地勢最低,一旦大壩決口,整個村子都會被淹。
“看來,今晚是個不眠之夜了?!?/p>
齊學斌沒有任何猶豫,從角落里翻出一件滿是灰塵的深藍色警用雨衣,套在身上。他又找了一雙高筒膠靴換上,戴上大檐帽,沖進了茫茫雨幕之中。
……
同一時間,縣委大院門口。
一輛黑色的奧迪A6正停在雨中,雨刮器瘋狂擺動,卻依然刮不凈眼前的視線。
“縣長!不能去?。√kU了!”
秘書小張撐著傘,在大雨里渾身濕透,死死攔在車門前,帶著哭腔喊道,“防汛辦剛傳來消息,通往小王莊的路已經塌了一半,全是泥坑!而且大壩隨時可能決堤,您要是出了事,咱們縣就亂套了!”
車窗降下一條縫,露出林曉雅那張蒼白卻堅毅的臉。
“正因為危險,我才必須去!”
林曉雅的聲音在風雨中有些破碎,但語氣卻硬得像鐵,“白天我剛剛駁回了化工廠的項目,向村民承諾要保護他們的家園?,F在洪水來了,我這個縣長要是縮在辦公室里吹空調,老百姓會怎么看我?他們會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是個只會耍嘴皮子的官僚!”
“可是……”
“沒有可是!讓開!”
林曉雅厲聲喝道,“小王,開車!去城西!”
司機小王是個退伍兵,咬了咬牙,一腳油門踩下去,奧迪車像一艘劈波斬浪的小船,沖進了積水深達半米的街道。
……
雨,越下越大。
通往城西的“建設路”已經變成了一條泥河。這里是城鄉結合部,路燈壞了一大半,黑燈瞎火,只能靠車大燈勉強看清前方幾米的路況。
路兩邊的排水溝已經滿了,渾濁的黃泥水漫過路面,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溝。
“縣長,前面……前面好像過不去了?!?/p>
司機小王踩了一腳剎車,車身猛地一晃。
前方是一個低洼的十字路口,積水已經沒過了半個輪胎,幾輛熄火的三輪車和面包車橫七豎八地堵在路中間,喇叭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交通徹底癱瘓。
“怎么回事?交警呢?”林曉雅皺眉問道。
“這種天氣,交警估計都在主干道疏導,這邊顧不上了?!毙⊥跄艘话杨~頭上的冷汗,“縣長,咱們繞路吧?”
“繞路要多走十公里,來不及了。沖過去!”
林曉雅心急如焚。小王莊那邊生死未卜,她每耽誤一分鐘,危險就多一分。
小王一咬牙,掛上低速檔,轟著油門想從側面的泥地里繞過去。
然而,他低估了這暴雨對土路的破壞力。
“嗡——嗡——!”
車輪剛剛壓上那片軟泥,車身就猛地一沉。后輪在泥坑里瘋狂空轉,甩起漫天的泥漿,但車子卻像被一只泥手死死拽住,紋絲不動。
陷車了!
“糟了!”小王臉色煞白,拼命轟油門,但這只會讓車輪越陷越深。
林曉雅的心沉到了谷底。
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黑夜里,在這個狂風暴雨的泥潭中,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白天她在會議室里叱咤風云,一言定乾坤。可在大自然的暴怒面前,她依然渺小得像一片樹葉。
“我下去推車!”
林曉雅推開車門。
“縣長!您不能下去!外面全是泥!”秘書小張驚呼。
林曉雅根本沒理會,她脫下高跟鞋,赤著腳踩進了冰冷刺骨的泥水里。那一瞬間,泥水沒過了她的腳踝,冰冷的雨水瞬間打透了她單薄的襯衫。
“一、二、三!推!”
林曉雅、秘書、司機,三個人在暴雨中拼命推著沉重的奧迪車。
但在泥濘的吸附力面前,這點力量顯得杯水車薪。車輪依舊在空轉,濺了林曉雅一身一臉的泥點子。
絕望。
真正的絕望。
就在林曉雅體力透支,差點滑倒在泥水里的時候。
突然,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后背。
“不想死就回車上去!這里交給我!”
一個低沉、沙啞,卻帶著穿透風雨力量的男聲,在她耳邊炸響。
林曉雅渾身一震。
她猛地轉頭,在刺眼的車尾燈紅光和漫天的雨幕中,她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件寬大的深藍色警用雨衣,大檐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剛毅的下巴。
他渾身都是泥水,顯然已經在雨里泡了很久。
“警察?”林曉雅下意識地喊道。
“上車!掌好方向盤!掛一檔!加油門!”
男人并沒有看她,而是直接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吼道。他一把將林曉雅塞回了后座,然后大步走到車尾,雙手抵住后備箱,身體前傾,擺出了一個發力的姿勢。
“小王!聽他的!加油門!”
林曉雅顧不上擦臉上的雨水,趴在后車窗上,死死盯著那個身影。
“轟——!”
發動機發出咆哮。
只見那個雨衣警察雙腳深深扎進泥里,雙臂肌肉暴起,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
“起!?。 ?/p>
一聲暴喝。
那輛陷在泥坑里紋絲不動的奧迪車,竟然真的動了!
車輪碾過泥漿,在這個男人的推動下,一點點,艱難卻堅定地爬出了泥坑。
終于,后輪接觸到了硬路面。
“走!別停!一直開!”
那人在車后用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車子沖出了積水區,終于恢復了平穩。
林曉雅坐在溫暖干燥的車廂里,心臟卻在劇烈地跳動。
那個身影……
那個在暴雨中如同磐石一般,用雙手把她從絕望的泥潭里推出來的身影……
太熟悉了!
雖然看不清臉,雖然穿著臃腫的雨衣,但那種發力時的姿態,那種沉默卻可靠的氣場,還有那句“這里交給我”……
甚至連他推車時,右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和那天早晨,她在出租屋里看到的那個趴在桌上睡覺的男人背影,完美重疊!
“是他!一定是他!”
一種強烈的直覺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林曉雅。
“停車!快停車!”
林曉雅幾乎是尖叫著喊道。
“縣長,怎么了?后面危險??!”小王嚇了一跳,但也只能踩下剎車。
車還沒停穩,林曉雅就推開車門,不顧一切地沖進了暴雨中。
“等等!警察同志!等等!”
她赤著腳在泥水里奔跑,向著剛才那個路口沖去。
雨水打濕了她的長發,糊住了她的眼睛。她跌跌撞撞地跑回那個泥坑邊。
可是,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滿地的泥濘,和幾個被雨水迅速填滿的深腳印。
那個男人,就像他是如何突然出現的一樣,又再次突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人呢……人去哪了?”
林曉雅站在雨中,茫然四顧。
四周只有無盡的黑暗和雨聲。
這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借著這一瞬間的亮光,林曉雅看到了幾十米外,一個穿著雨衣的高大背影,正站在擁堵的十字路口中央。
他嘴里叼著一個哨子,雙手有力地揮舞著,指揮著那些亂作一團的車輛。
“嘟——!左轉!走!”
“嘟——!那個面包車,別插隊!退回去!”
他在雨中奔跑,推開熄火的三輪車,攙扶跌倒的老人,甚至用身體擋住失控的摩托車。
他就那樣站在洪流中央,像一根定海神針,把混亂變成了秩序。
林曉雅看癡了。
隔著雨幕,她看不清他的臉。
但她看到了那個雨衣背后,印著的兩個反光大字——【警察】。
不知為何,看著那個背影,林曉雅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出租屋門口,那個守護了她一夜的男人。
同樣的沉默。
同樣的可靠。
同樣的……讓人心安。
“縣長!快上車吧!大壩那邊催得急!”秘書小張追了過來,把傘撐在她頭頂。
林曉雅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背影。
她沒有再沖過去相認。
現在的時機不對,場合不對,身份也不對。
而且,她已經記住了那個背影。
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走吧?!?/p>
林曉雅轉身上車,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她對著窗外那個在雨中忙碌的身影,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你,蝴蝶?!?/p>
……
十字路口中央。
齊學斌抹了一把流進眼睛里的泥水,看著那輛遠去的奧迪A6尾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當然知道那是誰的車。
清河縣只有兩輛奧迪A6,一輛是書記趙德勝的,號牌00001;一輛是縣長的,號牌00002。
剛才推車的時候,即便隔著雨衣和泥水,他都能聞到車窗縫隙里飄出來的、那股熟悉的幽香。
那是林曉雅獨有的味道。
但他沒有相認。
現在的他,只是檔案室的一個閑人,是被馬衛民打壓到底層的“失敗者”。如果這時候湊上去,那就是挾恩圖報,甚至是“別有用心”。
他要的,不是林曉雅的感激。
他要的,是等到有一天,他能脫下這身雨衣,換上筆挺的白襯衫,以平等的姿態,站在她面前,告訴她:
“你好,我是齊學斌?!?/p>
“嘟——!”
齊學斌吹響哨子,轉身沖向另一輛陷入泥坑的救護車。
“來!一二三!推!”
暴雨還在下。
但在這個漆黑的雨夜里,有一顆種子,終于在兩個人的心里,同時生根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