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寅時初刻。
太廟內(nèi)外,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沉重的鐘聲自宮城深處傳來,一聲聲,悠遠肅穆,震散了黎明前最濃的黑暗。
李未央隨眾雜役宮女,早已候在指定位置。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青色布裙,外罩半舊棉坎肩,低頭垂手,立在刺骨的寒風中,如同一片沒有生命的灰色苔蘚,附著在輝煌殿宇的陰影里。
她所處的位置,是通往享殿的側(cè)廊一角。從這里,可以看到部分前庭的儀仗和陸續(xù)抵達的官員、宗室。
寒風卷著香灰和霜雪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微微抬眼,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和飄動的旌旗,望向享殿那緊閉的、厚重朱漆大門。
門內(nèi),便是供奉神主的主殿。門側(cè)西廡房,地宮入口,就在那扇門后不遠。
羽林軍士甲胄鮮明,持戟而立,神情肅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壓力,那是皇權(quán)與神權(quán)交織的威嚴,令人本能地感到渺小與窒息。
忽然,前庭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cè)分開,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
皇帝儀仗到了。
李未央不敢抬頭,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見明黃色的傘蓋、華蓋,以及無數(shù)穿著朱紫官袍、神色恭敬的身影。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與恐懼的情緒,攫住了她。在這絕對的力量面前,她的一切掙扎與秘密,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鐘磬之音響起,莊嚴而緩慢。大祭司洪亮而充滿韻節(jié)的吟唱聲傳來,用的是古奧的祭文,她聽不真切,但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讓周遭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祭祀開始了。
她和其他雜役一樣,垂首肅立,仿佛化為了背景的一部分。時間在繁復的禮儀中緩慢流淌。跪拜、上香、獻牲、奠酒、奏樂、誦?!恳粋€環(huán)節(jié)都精準到苛刻。
李未央的心思,卻全在觀察上。
她注意到,有三位身著特定服色的官員,在儀式的某個階段,被單獨引至享殿門口,似乎與守門的羽林軍官低語了幾句,然后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展示了一下里面的東西。距離太遠,看不清,但想來很可能就是銅魚符之一。
隨后,殿門沉重地開啟一道縫隙,三人閃身而入,門旋即關(guān)閉。
她的心提了起來。那三人,應該就是太常丞、內(nèi)侍省少監(jiān)和羽林中郎將。他們進去了,是為了祭祀前的最后查驗,還是……已經(jīng)持符開啟了地宮入口,準備添換燈油?
按照胡太監(jiān)的說法,添燈是在祭祀前完成。那么此刻,地宮入口或許已經(jīng)打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側(cè)廊盡頭,那里有一條更狹窄的通道,據(jù)說通往太廟后部的雜務區(qū)域。如果從那里繞行,或許能更接近西廡房的后方……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理智死死壓下。不可能的。祭祀期間,戒備比平日森嚴十倍。任何異常的移動,都可能被立刻拿下。
她只能等待,如同困獸。
儀式進行到晌午才暫告一段落,皇帝起駕回宮,百官也陸續(xù)退去,只留下部分禮官和太廟屬吏處理后續(xù)。雜役們開始忙碌起來,收拾祭器,灑掃庭除。
李未央被分派去擦拭側(cè)廊的欄桿和燈座。她一邊機械地動作,一邊留意著享殿方向的動靜。
那三位官員一直沒有出來。
直到未時將近,享殿側(cè)門才再次打開。三人魚貫而出,臉上帶著完成重任后的疲憊與松快。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句,便各自在隨從簇擁下離開。
地宮入口,應該已經(jīng)重新封閉了。
那個唯一可能接近鏡子的常規(guī)機會,就這樣在她眼前,無聲無息地溜走了。而她,連入口具體是什么樣子都沒看到。
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發(fā)什么呆!還不快干活!”監(jiān)工的宦官尖聲呵斥。
李未央連忙低頭,用力擦拭著冰冷的銅燈座。銅器表面映出她模糊而蒼白的面容,還有身后廊柱和天空的倒影。
忽然,她在扭曲的銅器反光里,似乎又瞥見了一閃而過的女子身影,就在她身后不遠處的廊柱陰影里!
她猛地回頭。
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同樣在忙碌的雜役宮女。
又是幻覺?
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但那種如芒在背的被窺視感,卻始終沒有消散。
傍晚,所有雜役被集中起來,簡單用過冰冷的飯食后,被告知祭祀主要流程已畢,但太廟還需齋戒三日,他們這些臨時抽調(diào)的人手,大部分明日便可返回原處,只留少數(shù)繼續(xù)做些掃尾工作。
李未央和秋蘭都在次日返回的名單里。
夜里,她躺在雜役院冰冷的通鋪上,聽著身邊宮女們因勞累而發(fā)出的沉重呼吸和偶爾夢囈,久久無法入睡。
地宮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胡太監(jiān)的“交易”,像一朵帶著毒刺的花,誘人又危險。鄭司記的目的依舊成謎。而鏡子的影響,似乎隨著她靠近太廟而變得更加明顯。
那道揮之不去的影子,究竟是自己的幻覺,還是……
她想起殘紙上“血月當空,萬鬼哭嚎”的描述。凝暉閣的舊案,地宮封存的鏡子,還有那些因此喪命或瘋癲的人……這太廟的莊嚴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詭秘與冤魂?
就在她思緒紛亂之際,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微的、仿佛女子哭泣般的風聲,嗚嗚咽咽,時斷時續(xù)。
同屋的宮女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又來了……這鬼地方……”
李未央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那聲音飄飄忽忽,似乎是從后苑廢井的方向傳來,又似乎無處不在。細聽之下,又不太像風聲,倒像是有誰在壓抑著,極其痛苦地低泣。
她想起胡太監(jiān)約她見面的廢井,想起月下那道詭異的影子,想起王才人投井的傳聞……
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她蜷縮起來,用薄被蒙住頭,但那聲音卻仿佛能穿透一切阻擋,絲絲縷縷鉆進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才漸漸低下去,最終消散在更漏聲中。
李未央?yún)s再也不敢合眼。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晨鐘再次敲響,她才拖著僵硬冰冷的身體爬起來。
返回司記院的路上,她感覺自己的腳步都有些虛浮。秋蘭看了她一眼,難得開口:“你沒睡好?太廟那邊是有些……不太平。下次再有這樣的差事,還是想法子推了吧。”
李未央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回到司記院,鄭司記只是簡單問了幾句太廟的情況,便讓她們回去休息。崔瑛見她臉色蒼白,難得地沒有立刻分派活計。
李未央回到自己屋里,關(guān)上門的瞬間,幾乎虛脫。
她拿出藏在炕席下的油布包,銀簪冰冷依舊。她這次沒有觸碰,只是看著。
必須做出決定了。
繼續(xù)被動等待,鏡子的侵蝕可能會越來越嚴重,那些幻覺和低語,或許會將她拖入瘋狂。主動接觸胡太監(jiān),風險巨大,但或許有一線機會,獲得更多信息,甚至找到克制鏡子的方法?
她想起昨夜那似真似幻的哭泣聲,想起銅器反光中飄忽的影子。
不能再等了。
午后,她以漿洗衣物為名,向崔瑛告假片刻,離開了司記院。
她沒有直接去北苑,而是先繞道去了尚食局附近——那里離北苑庫房不遠,人流量大,不易被特別注意到。
在一處僻靜的墻角,她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看到胡太監(jiān)晃悠著從一條小徑走來,手里拎著個小酒壺,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李未央深吸一口氣,從墻角走出,擋在他面前。
胡太監(jiān)看見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喲,姑娘想通了?”
“胡公公。”李未央行禮,“奴婢技藝粗淺,但若公公有用得著的地方,奴婢愿盡力一試。只是那‘鑰匙’,是奴婢故人所遺,實在不能割愛?!?/p>
胡太監(jiān)瞇著眼打量她片刻,嘿嘿一笑:“成,鑰匙不要也罷。姑娘有這份心,咱家就滿意了。正好,有件小玩意兒,姑娘幫著瞧瞧?!?/p>
他從懷里摸出一個用舊綢布包著的小物件,遞給李未央。
入手微沉。李未央打開一看,是一枚邊緣有磕碰痕跡的、青玉質(zhì)地的私人印章,印鈕雕著簡單的螭紋,印面刻著四個篆字:“清心守拙”。
印章?讓她看什么?真假?年代?還是……
她仔細查看印文和玉質(zhì)。玉是普通的青玉,雕工尚可,但絕非宮廷御制。印文“清心守拙”……像是個人的閑章或齋號印。等等,“守拙”?
她心中一動,想起張守拙的名字。是巧合嗎?
“這印……”她斟酌著開口,“玉質(zhì)普通,雕工尚可,應是私人之物。印文‘清心守拙’,似有道家或隱逸之意。公公是從何處得來?”
胡太監(jiān)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笑道:“姑娘好眼力。不錯,是個舊物。咱家想請姑娘看看,能否依著這印文和樣式,仿刻一枚……用料差點無妨,形制、筆畫務必一模一樣?!?/p>
仿刻?他要用這假印做什么?
“奴婢……只會些粗淺修補,雕刻印章,恐怕力有未逮?!崩钗囱胪妻o。
“姑娘不必自謙?!焙O(jiān)壓低聲音,“咱家知道,姑娘在司記院整理檔冊,見過不少印鑒。仿其形而已,不求神似。材料工具咱家可以提供。事成之后,地宮的事,咱家知無不言。甚至……以后姑娘若還想‘看’點別的什么‘熱鬧’,咱家或許也能幫上忙。”
他這是在用信息交換她的“手藝”,并暗示未來可能有更深入的合作,甚至幫她接近地宮?
李未央看著手中這枚“清心守拙”印,又看看胡太監(jiān)那張看似油滑、卻深不可測的臉。
她知道,一旦接下,就等于上了這條賊船,再難脫身。
但地宮的秘密,鏡子的真相,還有那如影隨形的幻覺與低語……她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
沉默良久,她終于緩緩點頭。
“奴婢……盡力一試?!?/p>
胡太監(jiān)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識時務者為俊杰。姑娘放心,咱家不會虧待你。材料和圖樣,明日會有人送到司記院附近的老地方。姑娘得空去取便是?!?/p>
交易,就此達成。
李未央拿著那枚冰冷的青玉印,走在回司記院的路上,感覺腳下的積雪,比來時更加寒冷刺骨。
她仿制的,不僅僅是一枚印章。
或許,是一把開啟更大秘密,也通往更深危險的……
新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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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有話說】
冬至祭祀,莊嚴隆重,地宮入口近在眼前卻觸不可及,機會轉(zhuǎn)瞬即逝。
太廟夜泣,幻覺加深,鏡子侵蝕如影隨形,逼迫李未央做出抉擇。
與胡太監(jiān)達成危險交易!以仿刻“清心守拙”印,換取地宮信息及未來可能的“幫助”。
“守拙”印文暗合張守拙之名,是巧合還是另有深意?胡太監(jiān)要用假印做什么?
下一章:仿刻開始。李未央將如何應對這項危險任務?鄭司記是否察覺異常?“清心守拙”印的背后,又牽扯出怎樣的人物與往事?踏上賊船的李未央,前路是深淵,還是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