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三日,李未央隨同司記院另一名喚作秋蘭的沉默宮女,以及從其他各局抽調的十幾名宮人,在內侍省一名中年宦官的帶領下,前往太廟。
太廟位于皇城東南,朱墻高聳,殿宇巍峨,飛檐斗拱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顯得格外莊嚴肅穆,也格外冰冷迫人。空氣中彌漫著香燭、松柏和一種陳年木料混合的氣息,靜得連腳步聲都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制著。
李未央低眉順眼,跟在隊伍末尾。她能感覺到守衛的羽林軍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她們每一個人,腰間刀鞘的金屬冷光不時閃過眼角。
她們被安置在太廟外圍一處偏僻的雜役院落,負責祭祀前的一些粗活:灑掃庭院、擦拭器具、搬運香燭供品等。工作繁重,規矩極嚴,稍有差池,領隊的宦官便會厲聲呵斥。
秋蘭是個老實本分到近乎木訥的人,只知埋頭干活,從不與人交談。李未央也樂得如此,她需要集中所有心神觀察、記憶。
太廟的格局比她想象的更為復雜。除了供奉歷代皇帝神主牌位的正殿、配殿,還有管理祭祀事務的官署、存放禮器樂器的庫房、以及負責日常維護的雜役區域。地宮入口所在的享殿西側廡房,位于整個建筑群靠后的位置,門口有羽林軍士固定值守,尋常雜役根本不允許靠近。
李未央被分派的工作區域大多在前院和側廊,距離后殿甚遠。但她留意到,每日午后,會有一隊宦官和幾名穿著低級文官服飾的人,捧著一些冊簿或器物,從她們院落附近的一條夾道往后殿方向去。領頭的宦官中,有一個身影讓她心頭一緊——正是那個在北苑見過、提到“鑰匙”的胡太監!
他果然在這里!而且看起來,像是內侍省派來負責祭祀相關雜務的小頭目之一。
胡太監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頓了一瞬,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隨即若無其事地轉開。
李未央低下頭,繼續擦拭手中的銅燈盞,心中卻已掀起波瀾。胡太監的出現,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他確實有門路參與太廟事務,甚至可能接觸過地宮添燈這類差事。
她必須想辦法接近他,但要極其小心。
機會在冬至前一日出現。
那天下午,李未央被臨時叫去幫忙清點庫房送出的一批新制燭臺。庫房管事是個脾氣暴躁的老宦官,因數量對不上,正對著幾個小太監發火。胡太監恰好路過,見狀便進去說了幾句圓場話,又指派了兩個人重新核對,這才將老宦官勸走。
李未央抱著幾支沉重的銅燭臺從庫房出來時,在轉角處“恰好”與正要離開的胡太監迎面遇上。
“哎呀,小心!”胡太監虛扶了一下,聲音不高,“司記院的姑娘?怎么到這邊來了?”
“胡公公。”李未央站穩,低頭行禮,“奴婢被叫來幫忙清點燭臺。”
“嗯,辛苦了。”胡太監左右瞟了一眼,見無人注意,語速極快地低聲道,“今夜子時三刻,后苑廢井邊。”說完,不等李未央反應,便背著手,哼著曲兒走開了。
后苑廢井?子時三刻?
李未央心中一凜。這是要私下見面?他想做什么?交易?威脅?還是……傳遞信息?
去,還是不去?
風險極大。但胡太監是目前唯一可能提供地宮具體信息、甚至幫助她理解“鑰匙”用途的人。錯過這個機會,或許再難有下次。
她想起鄭司記那句“不該去的地方,一步也別踏錯”的警告。鄭司記知道胡太監的存在嗎?這次調她來太廟,是否預料到了這一幕?
權衡再三,對鏡子秘密和自身處境的迫切求知欲,最終壓過了恐懼。
必須去。
深夜,太廟內外一片寂靜。祭祀前的肅穆氛圍,讓守夜也格外森嚴。李未央等到同屋的秋蘭睡熟,才悄然起身,裹上最厚的舊衣,如同前次夜探西廂一般,屏息凝神,溜出雜役院。
后苑廢井在太廟西北角,靠近宮墻,早已荒廢,周圍雜草叢生,積雪未融。慘淡的月光下,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只沉默的巨眼。
李未央到的時候,胡太監已經等在那里了。他裹著一件半舊的灰鼠皮斗篷,縮著脖子,搓著手,見到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姑娘倒是守時。”胡太監聲音壓得極低,“廢話咱家就不多說了。姑娘想知道地宮的事,咱家可以告訴你一些。但咱家想知道,姑娘手里那‘鑰匙’,是從哪兒來的?又想知道地宮的什么事?”
果然是沖著銀簪來的!李未央心念急轉:“鑰匙是偶然所得。奴婢只想知道,那鏡子……是否真在地宮里?進去……有多難?”
“鏡子?”胡太監瞇起眼,“看來姑娘知道的不少。不錯,那面‘寰宇鑒’的殘片,就在地宮最深處封著。進去?嘿嘿,”他嗤笑一聲,“難如登天!看見白天享殿西邊守著的那些兵爺了嗎?那還只是明哨。暗處還有。就算混過了他們,地宮入口三重鐵閘,機括連環,需要太常丞、內侍省少監、羽林中郎將三人持有的銅魚符合在一起,才能打開機關。”
“銅魚符……”李未央喃喃。
“沒錯。三枚魚符,形制相同,但紋路、暗記各異,分藏三處。合則成‘鑰’,分則無用。平日里,就連保管魚符的幾位大人,也難見全貌。”胡太監盯著她,“姑娘問這個,難道還想進去不成?”
“奴婢不敢。”李未央搖頭,“只是好奇。公公說每年冬至前有人進去添燈油?”
“那是慣例。”胡太監點頭,“由太常寺主簿和內侍省指派一人進去,一個時辰為限。但即便那時,入口也有官員和守衛盯著,進去的人只能在外圍燈室操作,根本到不了封存鏡子的內室。”
“內室?”
“地宮分內外兩進。外室存放歷代祭祀用的一些重要禮器副本和長明燈,內室才是封存禁忌之物的地方,據說另有機關封鎖,連添燈的人都不許進。”胡太監說到這里,話鋒一轉,“不過嘛……事在人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更低:“如果姑娘真想‘看’一眼那鏡子,或是想知道更多……咱家或許能幫上點小忙。就看姑娘,舍得拿出什么來‘換’了。”
李未央警惕地后退半步:“奴婢身無長物。”
“姑娘過謙了。”胡太監目光閃爍,“那‘鑰匙’本身,不就是件寶貝?再不濟……”他打量著李未央,“姑娘這手修補的技藝,還有識文斷字的能耐,在宮里也是有用的。咱家在內侍省有些人脈,有些‘不方便’經官處理的文書、器物,偶爾也需要能人‘幫忙’看看、修修……”
他想讓她為他做事!用銀簪或者她的手藝,換取地宮的信息甚至可能的協助?
“公公說笑了,奴婢技藝粗淺,恐難當大任。”李未央婉拒。
胡太監也不惱,嘿嘿一笑:“無妨,姑娘可以慢慢考慮。不過,咱家得提醒姑娘一句,”他表情嚴肅了些,“那鏡子邪性得很,沾上就沒好事。王才人怎么死的?當年參與試‘鑰’的人又是什么下場?姑娘手里的東西,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不如不知道。安安分分,或許還能活得久些。”
這話聽起來像是勸告,卻又帶著一股威脅的意味。
“多謝公公提點。”李未央不動聲色。
“好了,話就說到這兒。姑娘回去仔細想想。若改了主意,祭祀過后,可到北苑庫房尋咱家。”胡太監說完,緊了緊斗篷,左右看看,迅速消失在夜色和荒草叢中。
李未央獨自站在廢井邊,月光清冷,寒風刺骨。
胡太監透露的信息至關重要。銅魚符、地宮內外結構、添燈的限制……讓她對目標的難度有了清醒認知。同時,他也明確拋出了“交易”的誘餌。
這個人,貪婪,危險,但確實是目前唯一可能利用的渠道。
銀簪絕不能給他。但為他做些“私下”的修補或文書工作?風險同樣巨大,等于將把柄送到對方手中。
她仰頭望向享殿方向的重重屋檐,那里是帝國祭祀先祖最神圣的所在,下方卻封存著最詭秘不祥的器物。
神圣與邪惡,僅一墻之隔。
她轉身,踏著積雪,慢慢往回走。
路過一處殿堂轉角時,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朱紅的宮墻上。恍惚間,她似乎看到墻上自己的影子旁邊,還有一道極淡的、扭曲的、仿佛女子形態的影子,一閃而逝。
她猛地回頭。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和積雪。
是眼花了?還是……
她想起殘紙上“持之者,常有幻視幻聽”的描述,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敢再多留,她加快腳步,幾乎是跑回了雜役院。
躺在冰冷的鋪上,她心跳如雷。
那道影子,是鏡子的影響在加劇?還是這太廟之中,真的有別的什么“東西”?
冬至,就在明日。
祭祀之后,她是否該冒險與胡太監交易?鄭司記又是否在暗中觀察著這一切?
她握緊虎口的疤痕,那微弱的清涼感,此刻也驅不散心頭深重的寒意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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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有話說】
太廟冬至,李未央如履薄冰。胡太監深夜約見,透露地宮關鍵信息——銅魚符、內外結構、添燈限制。
交易誘餌拋出!胡太監覬覦銀簪或李未央的技藝,危險合作初現端倪。
月下驚見詭異影子!是幻覺加劇,還是太廟真有“不凈之物”?
王才人舊案與試“鑰”慘劇,再次敲響警鐘。鏡子侵蝕,似乎正悄然加深。
下一章:冬至祭祀大典!李未央能否在森嚴儀軌中,窺得地宮入口或銅魚符的蹤跡?面對胡太監的“合作”提議,她將如何抉擇?那道月下影子,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祭祀的鐘聲即將敲響,暗處的博弈也將進入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