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是被濃稠的墨浸透的。沒有燭火的宮婢居所,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更夫手中燈籠投下的模糊光暈,在紙窗上滑過一瞬,旋即沉入更深的黑暗。
李未央平躺在冰冷的通鋪上,身側是云娘和其他宮人均勻或壓抑的呼吸聲。她睜著眼,望著頭頂模糊的、結著蛛網的房梁,意識卻已沉入那片獨屬于她的、寂靜無聲的鏡中空間。
古鏡虛影懸在意識中央,光華內斂,只散發著一圈圈微不可察的、冰涼的漣漪。她“注視”著它,嘗試著將近日所見所聞、所思所慮,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寂靜中默默梳理、推演。陳內人日益陰沉的審視,王公公那條線的風聲鶴唳,承恩驚弓之鳥般的惶惑,以及她自己那兩次冒險傳遞的、語焉不詳的“信號”……種種碎片,在緩慢流淌的時光里,被反復排列、組合、預演。
鏡中空間無法給予答案,卻能給予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明。在這里,恐懼、焦慮、身體的疲憊都被稀釋,只剩下純粹的邏輯與計算。她反復揣摩陳內人可能的下一步。是直接發難,尋個由頭將她處置了?還是繼續隱忍觀察,等待她或承恩露出更大的破綻?又或者,會用更陰險的、不易察覺的手段?
她更在意的是那面鏡。除了被動觸發“鏡鑒之眼”窺見秘密,它還有什么用?那緩慢的時間流速,除了讓她思考更從容,能否用于其他方面?比如……“練習”?
這個念頭一起,便難以遏制。她開始在鏡中空間,嘗試“模擬”一些極其簡單的動作。比如,如何更隱蔽地觀察他人神色而不被發現,如何控制自己呼吸心跳在緊張時依舊平穩,如何在受責打時讓痛楚反應更“真實”而不過分,甚至如何在跌倒時保護要害、如何利用衣袖的陰影藏匿微小物件……
這些技能微不足道,卻是掖庭生存最實用的本領。在現實中練習,風險太高,容易引人注目。而在這意識層面的鏡中空間,她有充足的時間去反復“想象”、修正、優化每一個細節。盡管這并非真正的身體訓練,無法增強力量或速度,卻能極大地錘煉她的控制力、反應和偽裝的本能。
就在她反復“模擬”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推搡或責問時,那靜懸的古鏡虛影,忽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光華綻放,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水波被投入一顆更小石子的“漣漪”感。緊接著,一段極其破碎、模糊、且并非她主動回憶的影像片段,強行擠入了她的“視線”:
*一雙保養得宜、卻有些干瘦的手,在昏黃的燭光下,正用一把小銼刀,小心翼翼地修磨著一支鎏金簪子的尖端。簪子樣式普通,但尖端似乎被特意磨得異常鋒利。
*視角很低,似乎是從某個狹窄縫隙或低矮處向上窺視。
*背景音是極輕微的、仿佛壓抑著的呼吸聲,和銼刀摩擦金屬的、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
*一閃而過的畫面:那雙手的主人微微側頭,燭光映出小半張臉——是陳內人!但她的表情,不是平日里的刻板冷淡,而是一種混合著狠厲、算計的緊繃。
*畫面戛然而止。
“呃!”李未央在現實中猛地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想蜷縮身體,又強行忍住。左眼傳來熟悉的、但比前兩次輕微許多的刺痛,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眩暈。鏡中空間的“練習”被打斷,那古鏡虛影也似乎黯淡了一分,光華流轉變得滯澀。
這次觸發,與之前都不同。并非接觸特定人物或物品,更像是她集中精神“模擬”危機情境時,古鏡被動感應到了某種強烈針對她的惡意或危險預謀,并以一種預警的方式,將相關的、可能來自“未來”或“正在發生”的碎片呈現給她!
陳內人在磨尖一支簪子!在夜里,偷偷地!她想干什么?那簪子……李未央心臟狂跳,是之前鏡鑒之眼中看到的、陳內人交給那個低品宦官王公公的其中一件?還是另一支?磨尖它,是為了更隱蔽地攜帶出宮?不,不對,如果是出貨,應該保持完好,磨尖反而容易引起注意,且破壞品相。除非……這支簪子,本就不是為了出貨,而是另有用處。
一個冰冷的猜測浮上心頭:陳內人察覺到了承恩的不安,也對她李未央起了疑心甚至殺心。這支磨尖的簪子,會不會是準備用來“處理”隱患的兇器?制造一起“意外”,比如某個宮婢“不慎”跌倒,被尖銳物刺傷甚至刺死?在掖庭這種地方,死個把低等宮人,并非奇事,只要“證據”合適,“意外”合理。
而自己,體弱,時常“頭暈”,不正是最容易“意外”跌倒的那個嗎?地點,或許就在某處偏僻、雜物堆積的角落……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起,瞬間彌漫四肢百骸。這不是臆測,是鏡鑒之眼給出的、近乎直指的預警!
她必須做點什么,立刻!不能再被動等待陳內人出招!
意識回歸身體,李未央在黑暗中緩緩睜大眼睛,聽著身邊均勻的呼吸,腦子飛速轉動。直接告發?無憑無據,反而打草驚蛇。逃跑?無處可逃。那么,唯有利用手頭有限的“籌碼”,攪亂這潭水,讓陳內人投鼠忌器,或者……禍水東引。
承恩!他是關鍵!他是陳內人那條線上最薄弱、也最可能被引爆的一環。陳內人要滅口,承恩恐怕也在名單上,甚至順序更靠前。必須讓承恩意識到,他已經極度危險,而不僅僅是“可能”有危險。要讓他恐懼到一定程度,以至于可能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卻能打破當前僵局的事。
但如何傳遞這個信息?不能再“偶遇”,那太刻意。陳內人說不定正盯著。需要一種更隱蔽、更“自然”的方式,最好能讓承恩自己“發現”或“領悟”。
李未央的目光,在黑暗中緩緩移動,最后落在不遠處墻角堆放的、她們漿洗用的皂角和草木灰袋子上。一個大膽的計劃雛形,在冰冷的心緒中逐漸成型。
次日,天色依舊陰沉。李未央被派去漿洗房后院晾曬一批粗布。這活計繁瑣,地方也偏僻,正是她需要的。她一邊慢吞吞地抖開濕冷的布匹,一邊留意著四周。漿洗房人來人往,但后院堆放雜物的一角,相對安靜。
她看到承恩抱著一筐待洗的衣物,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從連通前院的月洞門走過,臉色比前幾日更差,眼下一片烏青,顯然夜不能寐。
就是現在。
李未央假裝被一件沉重的濕布絆了一下,身體踉蹌,手中木盆脫手,里面剩余的、混著皂角和少許草木灰的污水,“嘩啦”一聲,不偏不倚,潑在了月洞門旁堆放的、幾件看起來略整齊些的、似乎剛送來還未處理的宮人舊衣上。
“哎呀!”她低呼一聲,慌忙蹲下身去撿木盆,手指“無意間”拂過那幾件濕了的舊衣。其中一件靛青色的衫子衣角內側,用極淡的、幾乎看不清的線,繡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恩”字。那是宮人私底下做記號常用的方法。
李未央的手指在那個“恩”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瞬,隨即像被燙到般縮回,匆匆抱起木盆,低著頭,用一種帶著哭腔的、足夠讓不遠處走神的承恩聽到的音量,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自言自語”地哽咽道:
“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了……陳內人上次就說,再毛手毛腳就打發去刷凈房……這衣裳像是哪位公公的……要是被知道是我弄臟的……”她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和絕望,肩膀微微顫抖,像是嚇壞了。
她沒去看承恩的反應,抱著木盆,像是要趕緊逃離“犯罪現場”,腳步慌亂地朝著與承恩來時相反的另一條小徑跑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息。在旁人看來,只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小宮女闖了禍,嚇跑了。
但站在月洞門旁的承恩,卻如遭雷擊,僵在原地。他原本渾噩的眼神,在聽到“陳內人”三個字時驟然聚焦,猛地看向那堆被污水潑濕的衣物——那是他今早才換下來、準備漿洗的里衣!那個“恩”字,是他自己偷偷繡上的!
她看到了!她肯定看到了!她是故意的?不,不像,她看起來嚇壞了,像是真的不小心……可她為什么偏偏提到陳內人?“打發去刷凈房”……刷凈房那種地方,進去的人很少能全須全尾出來,那是比漿洗房更骯臟累死人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陳內人……要打發我去刷凈房?還是……她要對我下手了?就像對待那些“不聽話”或者“知道太多”的人一樣?
極致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承恩,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具體!那個宮女驚慌失措的臉和話語,與他連日來的驚恐、與王公公手下的催促、與陳內人近日陰沉的臉色、與那夜聽到的“永寧坊查得緊”的對話……全部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他不敢想卻不得不信的結論:陳內人要清理門戶了!而他,就是第一個!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被打發到暗無天日的凈房,然后某一天“失足”跌入糞池,或者“突發急病”暴斃的景象!不!他不能坐以待斃!香囊……阿娘……他還沒給阿娘捎出下個月的錢!他不能死!
巨大的恐慌壓倒了一切。承恩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再也顧不上那幾件濕衣,猛地轉身,像沒頭蒼蠅一樣,朝著漿洗房內沖去,他要去找平時唯一還算能說上兩句話、同樣在漿洗房當差的一個老太監!他要問清楚!他要……他要做點什么!
李未央躲在拐角另一側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聽著承恩慌亂遠去的腳步聲,緩緩閉上了眼睛。成功了。恐懼的種子已經種下,并且澆上了“陳內人要滅口”的毒汁。接下來,就看這顆毒種子,會在承恩心里長出什么樣的毒藤,又會將陳內人,引向何方了。
她不知道承恩會具體怎么做。告發?他未必有那個膽量和證據。逃跑?更是死路一條。最可能的,是因極度恐懼而行為失常,進而引起陳內人或其對手的注意,或者……在絕望之下,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試圖“將功贖罪”或“魚死網破”的舉動。
無論哪種,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目前的僵局,讓水渾起來。水渾了,她這條小魚,才有機會在縫隙中呼吸,甚至,看到捕食者的破綻。
她慢慢站直身體,拍了拍并沒什么灰塵的粗布衣裙,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端起那只空木盆,她轉身,朝著漿洗房前院走去,步履平穩,仿佛剛才那個“闖禍”后驚慌逃跑的小宮女,從未存在過。
掖庭的天空,依舊灰暗低沉。但風,似乎從不同的方向,吹來了。
(第一卷:掖庭塵·毒藤蔓,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