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掖庭,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將最后一點天光也吞噬殆盡。各處院落開始零星亮起昏黃的油燈光暈,如同蟄伏在巨大陰影里的、困倦的眼睛。
漿洗房的宮奴們領了那點僅能吊命的飯食,大多囫圇吞下,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各自簡陋的居所,早早熄燈歇下,以節省燈油,也節省所剩無幾的精力。偌大的漿洗院很快沉寂下來,只剩下未倒盡的臟水在石槽里緩慢滴落的單調聲響,以及遠處不知何處傳來的、隱約的夜巡腳步聲。
李未央沒有立刻回那間擠著七八個宮奴的大通鋪。她借口要清洗最后一點手尾,留在了空蕩蕩、彌漫著濕冷皂角味的前院。就著墻角一盞為了防備走水而徹夜不熄的、光線微弱的羊角風燈,她慢慢地、仔細地清洗著木盆和搓衣板,仿佛那是世上最精貴的器物。
冰涼的井水刺骨,卻讓她混沌的頭腦異常清醒。
她在等。
等陳內人,或者等張內人。等那因為一枚“消失”的金釵而被攪動的暗流,涌到她的面前。
風燈的火焰被夜風吹得搖曳不定,將她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像個不安的鬼魅。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李未央覺得指尖快要凍得失去知覺時,一陣極輕、卻并非刻意掩飾的腳步聲,從通往管事居所的月亮門方向傳來。
不是一個人。
李未央沒有抬頭,依舊專注地清洗著,只是搓洗的動作幾不可察地慢了一絲,全身的感官卻瞬間提升到了極致。
來人停在幾步開外。昏黃跳動的燈光,映出一雙穿著干凈青布鞋、鞋面繡著簡單纏枝紋的腳。往上,是靛藍色細布裙裾,漿洗得挺括,邊角處沒有一絲污漬。
是陳內人。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李未央那雙浸泡在冷水里、凍得通紅甚至有些發紫、布滿新舊凍瘡和細小傷口的手上,又緩緩移到她低垂的、只能看見一截細瘦脖頸和碎發的頭頂。
那目光并不凌厲,甚至稱得上平和,卻帶著一種久居人上、審視螻蟻般的漠然和穿透力。李未央能感覺到,這目光在自己身上每一寸停留,似乎都在掂量、評估。
沉默持續了數息,在這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拉長,只剩下風聲和遠處更漏單調的滴答。
終于,陳內人開口了,聲音不高,有些沙啞,卻字字清晰,帶著掖庭女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腔調:
“李未央?!?/p>
李未央仿佛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到,手一抖,搓衣板掉進木盆,濺起一片水花。她慌忙轉身,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驚慌、畏懼,以及一絲強自壓抑的委屈。眼神躲閃著,不敢與陳內人對視,嘴唇微微哆嗦:“陳、陳內人……奴、奴婢在。”
陳內人將她這副模樣盡收眼底,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今日申時三刻前后,你在何處?做了何事?”
來了。
李未央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做出努力回想的樣子,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濕透的衣角,聲音更低了,帶著怯懦的顫音:“奴婢……奴婢一直在漿洗前院干活……申時……申時好像去過一次后邊偏院倒臟水……”
“倒水?”陳內人打斷她,向前微微踏近半步。雖然只是半步,卻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倒水需要一盞茶的時間?倒水需要……碰不該碰的東西?”
最后幾個字,語氣陡然轉冷,目光如針,刺向李未央。
李未央身體劇震,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眼里迅速積聚起水光,膝蓋一軟,似乎就要跪下去,卻又強撐著,聲音帶上了哭腔:“內人明鑒!奴婢、奴婢只是去倒水……偏院那里僻靜,奴婢想著快些倒完就回來……奴婢什么都沒碰!真的什么都沒碰!”
她語無倫次地辯解著,眼淚恰到好處地滾落下來,順著臟污的臉頰滑下,沖開兩道淺痕。那模樣,活脫脫一個被嚇壞了的、膽小而愚蠢的小宮女。
陳內人沒有立刻斥責,只是盯著她,眼神幽深,仿佛在判斷她話里的真偽,以及她這副模樣的虛實。
“什么都沒碰?”陳內人重復了一遍,語氣莫測,“那你可曾看見什么?聽見什么?或者……遇見什么人?”
李未央的哭泣頓了一下,眼神閃爍,似乎欲言又止,更加慌亂地低下頭,手指將衣角絞得更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奴、奴婢……”她聲音細若蚊蚋,夾雜著恐懼和猶豫,“奴婢倒水的時候,好像……好像聽見那邊假山后面有點動靜……奴婢膽小,沒敢細看,倒了水就趕緊走了……后來、后來好像看見……看見春杏姐姐從那邊月亮門匆匆走過去……”
她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聽不見,卻把“春杏”和“匆匆”這兩個詞,清晰地送入了陳內人耳中。
陳內人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她沒再追問李未央關于“動靜”和“春杏”的細節,仿佛那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又看了李未央片刻,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剖開來看清內里。
李未央只覺得那目光如有實質,刮過她的皮膚,讓她心底發寒,卻依舊強撐著那副驚恐怯懦、眼淚汪汪的模樣,微微發抖。
終于,陳內人收回了目光,語氣恢復了一開始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
“行了,別哭了。掖庭有掖庭的規矩,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說的……”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未央一眼,“更是要爛在肚子里。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若有人問起,你知道該怎么說?”
李未央如蒙大赦,連忙用力點頭,眼淚卻流得更兇,是后怕,也是慶幸:“奴、奴婢明白!奴婢今日一直在前院洗衣,哪里都沒去,什么都不知道!”
“嗯?!标悆热说瓚艘宦?,不再多言,轉身,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月亮門后的陰影里。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遠去,李未央才緩緩直起彎得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腰背。
臉上殘留的淚痕被夜風吹得冰涼。她抬起袖子,慢慢擦去,動作平靜,眼神里卻再無半分之前的驚慌與怯懦,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冽和一絲了然的銳光。
陳內人信了嗎?
未必全信。但至少,自己這番表演,加上“春杏”這個恰到好處的指向,已經成功地將自己從“可能的偷竊者”或“知情不報者”,暫時摘了出來,變成了一個“膽小、偶然撞見些許異常、可能被利用也可能被滅口”的、無足輕重卻需要稍微留意一下的小角色。
更重要的是,她將“春杏”和“張內人”的嫌疑,明明白白地擺在了陳內人面前。
陳內人最后那句警告,看似是對她的敲打,實則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是對她“識相”的某種默許?
水,已經徹底渾了。
陳內人和張內人之間的矛盾,因為這枚金釵,被擺到了明面上。接下來,就看這兩位內人如何博弈,而自己這條意外落入水中的小魚,又該如何在這愈發洶涌的暗流中,找到那一線生機,甚至……借力掙脫。
李未央端起已經涼透的木盆,將里面的臟水緩緩倒入石槽。
水聲嘩啦,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看著那渾濁的水流打著旋兒消失在下水道口,仿佛也帶走了今夜部分的危機與塵埃。
轉身,朝著宮奴居住的昏暗排房走去。
腳步依舊略顯虛浮,背脊卻在不經意間,挺直了些許。
夜還長。
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