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央需要一根足夠細、足夠堅韌的針。
掖庭宮女們縫補自己破舊衣物的針,大多是粗劣的鐵針,針鼻大,針身粗,用來織補這輕薄的鵝黃羅衫,無異于用木棍繡花。
油燈的光芒在冰冷的空氣中搖曳,將李未央專注而蒼白的側臉映在土墻上。云娘睡得并不踏實,偶爾翻身,帶來窸窣的聲響。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密了,風掠過屋瓦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她將裙子破損處湊到燈下,借著那點昏黃,仔細觀察。鏡中空間帶來的微妙感知提升并未消失,絲線的紋理、斷裂處纖維的走向,在她眼中似乎的確比常人更清晰一些。但這遠遠不夠。
她必須找到合適的工具。
掖庭雖有簡陋的針線發放,但精細的繡花針屬于尚服局管轄,等閑宮女接觸不到。她想到了一個人——云娘曾提過,負責漿洗房物料領取的那個小太監,似乎叫小順子,云娘的同鄉,偶爾能從尚服局廢棄的物料里淘換點零碎東西。
或許……可以問問云娘?
她看向熟睡中眉頭微蹙的云娘,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云娘已經很幫忙了,再讓她為了自己去冒險求人,她于心不忍。而且,人情債欠多了,將來未必還得起。
那么,只剩下一個辦法——賭一把,用現有的粗針,小心處理。
她從自己的破包袱里翻出僅有的兩根鐵針,選了一根相對細些的,在油燈上灼燒了片刻消毒。絲線也是普通的棉線,顏色與鵝黃羅衫并不完全匹配,但在昏暗的燈光下,或許能蒙混過關。
她深吸一口氣,拈起針線。
指尖的觸感依然有些麻木,是長期浸泡冷水的后遺癥。她凝神靜氣,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寸許長的裂口上。
第一針落下。
針尖穿過細密的羅紗,發出輕微的“嗤”聲。她動作極慢,力求每一針都落在斷裂絲線的邊緣,沿著原有的紋理走向,用細密的鎖邊針法,將裂口兩側勉強拉攏。棉線的色澤在鵝黃羅衫上顯得有些突兀,她只能盡量將線跡藏在織物紋理的凹陷處。
這是極其耗費心力和眼力的工作。不到一刻鐘,她的眼睛就開始酸澀發脹,手指也因為長時間保持精細動作而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小腹的墜痛并未完全消退,此刻更是隱隱作祟。
她不得不停下來,閉上眼,進入鏡中空間短暫休憩。
那微弱的清涼感拂過意識,緩解了一絲精神上的疲憊。她“看”著中央那面依舊暗淡的鏡子虛影,心中默念:再清晰一點,再給我一點幫助……
退出空間,頭痛如期而至,但視線似乎真的又清明了一點點。她繼續。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逝。油燈的光芒越來越微弱,燈油耗盡前,她必須完成。
補到一半時,她遇到了難題。裂口中央有幾根絲線完全斷裂,無法簡單拉攏,留下一個微小的空洞。直接用線填滿?那會形成一個明顯的硬結。
她停下來,盯著那個空洞,苦苦思索。前世在博物館實習時,似乎見過一件出土的唐代衣物,上面有類似的織補痕跡……用的是……移花接木的方法?從衣物本身不顯眼的邊緣,抽取極細的、顏色紋理相近的絲線,用來填補空洞,再進行編織……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可行,但對技藝要求極高,且風險更大——一旦被發現從衣物本身抽絲,罪加一等。
她猶豫了。
窗外傳來隱約的打更聲,子時了。
時間不多了。
她看著那空洞,又看看手中粗劣的針線,最終咬了咬牙。不能退縮,必須賭下去。她輕輕捏起羅衫裙擺最內側、靠近褶縫的一處邊緣,那里顏色略深,絲線也稍粗些,或許能掩飾。
她用針尖極其小心地挑出幾根極細的鵝黃色絲線,不敢多取。然后,屏住呼吸,開始用這幾根原衣料的絲線,配合棉線,嘗試編織填補那個微小的空洞。
這是真正的挑戰。絲線細滑,不易固定,她必須用指甲掐住線頭,再用針尖引導。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手背上,冰涼。
一次,兩次……失敗,重來。
她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疼痛,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針尖與那幾根脆弱的絲線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當油燈爆出最后一個燈花,即將熄滅的瞬間,她落下最后一針,打了個極小的、隱藏在紋理中的結。
成了。
她輕輕放下針線,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渾身虛脫,像是打了一場硬仗。她湊近油燈最后一點余光,仔細檢視。
那道裂口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其細密、顏色紋理與周圍幾乎融為一體的織補區域。不湊近細看,絕難發現異常。只有觸摸時,能感覺到那一小塊區域比其他地方略微硬挺一點點,但也極不明顯。
她成功了。至少,肉眼難辨。
油燈徹底熄滅,小屋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李未央癱坐在炕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任由疲憊如潮水般將她淹沒。但心中,卻有一股微弱的、卻實實在在的成就感在滋生。
她做到了。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用自己并不嫻熟的技藝和那面神秘鏡子帶來的一絲助力,完成了一次看似不可能的危機應對。
不知道明天,監工宦官會如何評判。
她摸索著將補好的裙子小心疊好,放在枕邊,然后才和衣躺下。身體冰冷僵硬,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黑暗中,云娘的聲音輕輕響起:“未央妹妹……你補好了?”
“嗯。”李未央低低應了一聲。
“你真厲害。”云娘的聲音里帶著由衷的佩服和一絲復雜,“我從前在家里,也見娘親補過衣裳,可沒你這么細致……你定是出身很好的人家吧?怎么會這些?”
李未央沉默了一下。原主的記憶里,母親似乎確實精于女紅。“家母……略通此道。”她含糊道。
“那位王姐姐……”云娘猶豫了一下,“你今日為何要幫她?張嬤嬤常說,在掖庭,少管閑事才能活得長。”
為什么?
李未央也在心里問自己。一時沖動?同情?還是……看到了那鏡中影像后,一種莫名的、想要驗證和干預的沖動?
“或許,是覺得她可憐。”她最終輕聲道,“也或許,是想賭一把。掖庭的日子,若一直低頭縮著,看不到頭。偶爾……也想試試能不能踩出點不一樣的路。”
云娘在黑暗中似乎嘆了口氣:“不一樣的……路嗎?”她的聲音里帶著迷茫和深深的倦意,“我只想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等到年紀大了,或許能被放出去……哪怕只是去廟里做雜役,也好過在這里。”
兩人都沒再說話。掖庭的夜晚,寂靜得能聽到雪落的聲音,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是誰的壓抑咳嗽聲。
活著。平安地活著。
這是這里絕大多數人唯一的奢望。
李未央閉上眼,右手無意識地撫上虎口的疤痕。鏡子的微涼感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
她想要的,不止是活著。
她想弄明白這面鏡子,想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想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找到一條能稍微喘息的縫隙,甚至……一線微光。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天地間一片素白,映得掖庭更加冷清肅殺。
李未央揣著那顆忐忑的心,將補好的鵝黃羅衫交給了前來查驗的監工宦官。
宦官板著臉,接過裙子,走到光線稍亮處,翻來覆去地看。他的手指在昨晚織補的地方反復摩挲,眉頭緊鎖。
李未央屏住呼吸,垂手站立。
周圍的宮女們都低著頭,但眼角余光都瞟向這邊。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宦官終于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哼了一聲:“算你走運!補得……還算湊合。”
他將裙子扔還給旁邊一個小太監:“收好,仔細別讓人瞧出破綻!”然后又轉向李未央和王宮女,冷聲道:“這次暫且記下!若有下次,絕不輕饒!都滾回去干活!”
李未央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低頭應喏。王宮女更是千恩萬謝,幾乎又要跪下。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結束。
上午漿洗時,李未央能感覺到,周圍宮女看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全然的無視或冷漠,多了些審視、好奇,甚至一絲隱約的……忌憚。
她能補好尚服局的精細衣物,這本身,就讓她在眾人眼中變得有些“不同”了。
午間歇息時,那個王宮女悄悄蹭了過來,將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尚帶余溫的粗面餅子塞進李未央手里,低聲道:“李妹妹,大恩不言謝……這個,你拿著。”她眼圈還有些紅,“昨夜真是嚇死我了……若不是你,我恐怕……”
“王姐姐不必客氣。”李未央推辭了一下,見她堅持,便收下了。多一塊餅,意味著多一分體力。
“我叫王秀。”王宮女小聲道,“以后……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我在這掖庭年頭久些,有些事……或許知道一二。”
這算是一種隱晦的投靠和示好。李未央心中微動,點了點頭。
傍晚收工前,監工宦官將李未央單獨叫到一邊。
“你叫李未央?”宦官瞇著眼打量她,“倒是有點小聰明,手也算巧。”
“公公過獎。”李未央謹慎應答。
“鄭司記那邊,缺個手腳麻利、識得些字、又會點女紅的粗使丫頭,幫忙整理些舊年檔冊,順便做些縫補漿洗的雜活。”宦官壓低了聲音,“雖是粗使,但比在這井臺邊風吹日曬強些,活計也輕省。你……想不想去?”
李未央心臟猛地一跳。
鄭司記?調離井臺?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不用再終日浸泡在冰水里,能接觸到檔冊(意味著可能獲得更多信息),活計輕省(意味著有更多時間恢復體力和探索鏡子)……
但她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鄭司記為何會突然要人?是因為昨天看到了她?還是因為……那件補好的裙子?監工宦官又為何這么“好心”地推薦她?里面會不會有別的算計?
“奴婢……怕自己笨手笨腳,做不好,辜負了公公和鄭司記的抬愛。”她垂下眼,做出惶恐猶豫的樣子。
宦官擺擺手:“讓你去就去!哪來那么多廢話!鄭司記要的是‘會點女紅’的,昨天那裙子補得不錯,正好對上。至于識字……你能補裙子,想必家中教過幾個字吧?夠用了!”
看來,那件裙子是關鍵。
“是,奴婢遵命。”李未央不再推辭,恭敬應下。
“明日一早,自己去北邊那個小院找鄭司記報到。”宦官交代完,揮揮手讓她退下。
回到小屋,李未央將這個意外的好消息告訴了云娘。
云娘先是一喜:“真的?太好了未央妹妹!那可是鄭司記身邊!”隨即又露出擔憂,“不過……鄭司記為人嚴厲,規矩大,你去了可要更加小心。”
“我明白。”李未央握住云娘的手,“云娘姐姐,這些日子多謝你照應。我……我會想辦法,若有機會,也幫你離開這里。”
云娘搖搖頭,苦笑:“我哪有你那本事。你能顧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夜里,李未央躺在炕上,輾轉難眠。
調去鄭司記那里,是機遇,也定然是新的挑戰。鄭司記為什么會注意到她?僅僅是裙子補得好?還是有別的緣故?那面鏡子,會不會被人察覺異常?
她摸了摸枕邊疊好的、自己僅有的兩件換洗衣物,又摸了摸虎口的疤痕。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但至少,她似乎終于撥開了一絲厚重的帷幕,看到了稍微不同的一角。
鏡中世界,模糊的影像,微弱的滋養……這面神秘的古鏡,究竟還隱藏著什么力量?它將她帶到這個時代,又有什么目的?
雪花又開始靜靜飄落,覆蓋了掖庭的屋瓦和井臺。
明天,將是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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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有話說】
危機化解,李未央憑一手冒險的織補技藝,贏得了喘息之機。
意外調令!從冰冷井臺到鄭司記身邊,是福是禍?
王秀的投靠,人脈的初步建立。鏡子的力量在緩慢顯現。
下一章:初入鄭司記的小院。面對嚴厲的上司和新的環境,李未央將如何應對?鄭司記的真實意圖是什么?那面古鏡的秘密,是否會在新的接觸中被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