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記所在的“司記院”,位于掖庭西北角,一處相對獨立、安靜的小院。院墻比普通宮人住處高些,青灰色的墻磚被歲月磨去了棱角,覆著薄薄的青苔和未化的殘雪。院門虛掩,透出一股與井臺邊截然不同的、混合著陳年紙張、淡淡墨香和一絲不茍的肅穆氣息。
李未央深吸一口氣,輕輕叩響了門環(huán)。
“進來。”一個沉穩(wěn)的女聲從里面?zhèn)鱽怼?/p>
她推門而入。
院子不大,但十分整潔。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廂房。幾個穿著干凈灰色布裙的宮女正在院中清掃積雪,動作輕快利落。見她進來,都抬頭看了一眼,眼神里帶著好奇和審視,但無人交頭接耳。
正房的門簾掀開,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面容嚴(yán)肅、眼神清正的宮女走了出來,正是昨日見過的鄭司記。她今日換了件深青色的半舊宮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通身上下不見任何飾物。
“奴婢李未央,奉命前來報到。”李未央行禮,姿態(tài)標(biāo)準(zhǔn)。
鄭司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冷淡而銳利,像是在評估一件器物。“起來吧。既來了我這里,有幾條規(guī)矩須先記下。”
“是。”
“第一,勤謹(jǐn)本分。該做的活計,須按時按質(zhì)完成,不許偷奸耍滑。”
“第二,謹(jǐn)言慎行。院內(nèi)所見所聞,一律不準(zhǔn)外傳。”
“第三,手腳干凈。筆墨紙硯、冊簿衣物,皆屬宮物,不得擅動私藏。”
“第四,不得隨意打探。”
鄭司記每說一條,目光便緊盯著李未央。李未央一一應(yīng)下,神色恭謹(jǐn),并無半分異樣。
“你暫時歸崔掌記管帶,具體差事由她分派。”鄭司記說完,喚了一聲,“崔瑛。”
東廂房門簾一挑,走出一個二十七八歲、眉目清秀但神色略顯冷淡的宮女。她對著鄭司記行了一禮,然后看向李未央:“跟我來。”
崔瑛將李未央帶到西廂房最里間。這里比掖庭的大通鋪寬敞許多,但依舊簡陋。一張土炕,一張缺了角的木桌,兩把舊凳子。炕上已經(jīng)鋪好了被褥,雖然也是舊的,但漿洗得干凈,沒有異味。
“你就住這里。同屋的趙娘子負(fù)責(zé)漿洗,白日多半不在。我是這里的掌記,主管文書檔冊的整理謄抄。”崔瑛語氣平淡,“鄭司記提過你識字,會女紅。識字到什么程度?”
李未央斟酌道:“粗略認(rèn)得一些,能看懂簡單文句,書寫……尚需練習(xí)。”原主的底子加上她自己的惡補,大概也就這個水平。
崔瑛點點頭,看不出滿意與否:“今日你先熟悉環(huán)境。你主要的活計有兩項:一是協(xié)助我整理舊年檔冊,需要識字、細心、耐性;二是負(fù)責(zé)院里部分衣物的漿洗縫補,需仔細干凈。鄭司記的衣物尤其不能馬虎。”
“是,奴婢明白。”
“另外,”崔瑛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牌,遞給李未央,“這是你的身份牌,在院內(nèi)行走需隨身攜帶,出此院門則需向鄭司記或我稟明事由。院內(nèi)每日卯時三刻點卯,酉時初刻落鎖,不得遲到早退,不得夜不歸宿。”
規(guī)矩森嚴(yán),但比起井臺邊風(fēng)吹日曬、動輒打罵,已是天上地下。
崔瑛交代完畢,便讓她自行收拾,轉(zhuǎn)身離去。
李未央將簡陋的行李放下,坐在炕沿,環(huán)顧這個小小的空間。雖然依舊清苦,但至少有了些許私密和安定感。那面鏡子的秘密,在這里似乎也更安全一些。
她很快見到了同屋的趙娘子,一個四十多歲、面容憨厚、沉默寡言的婦人,果然如崔瑛所說,白日多半在漿洗房忙碌,晚上回來也是倒頭就睡,話不多。
下午,崔瑛開始給她分派任務(wù)——整理一批堆積在廂房角落的舊檔冊。
那是歷年掖庭部分宮人出入、賞罰、調(diào)動的記錄冊,紙張泛黃,墨跡深淺不一,有些冊頁已經(jīng)受潮粘連。她的工作是先將它們按年份大致歸類,剔除嚴(yán)重?fù)p毀無法辨認(rèn)的,再將勉強能看的清理灰塵,撫平褶皺,重新用棉線粗略裝訂。
工作枯燥,需要極大的耐心。但李未央?yún)s甘之如飴。
這些看似無用的故紙堆,恰恰是這個時代、這個宮廷最底層最真實的記錄。她一邊整理,一邊用眼睛“掃描”著上面的信息:某某宮女,某年某月因何故入掖庭,某年某月調(diào)往何處,某年某月病故……一條條簡短冰冷的記錄背后,是一個個湮沒在深宮中的、或許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
她看到了權(quán)力斗爭的余波(某官員獲罪,家眷沒入),看到了宮廷用度的奢靡與底層生存的艱辛對比,也看到了這個龐大機構(gòu)運轉(zhuǎn)的某些模糊脈絡(luò)。
更重要的是,她在這些冊子里,看到了文字。大量的、不同筆跡的、涉及日常事務(wù)的文字。這對她來說,是絕佳的學(xué)習(xí)材料。她一邊整理,一邊在心里默默記誦字形、詞匯、句式。
鏡中空間依然是她恢復(fù)精力的依仗。每天午間和睡前短暫的進入,讓她能在枯燥繁重的整理工作中保持頭腦清醒。她發(fā)現(xiàn),在精神專注時進入鏡中空間,那滋養(yǎng)的效果似乎更好一些。而頻繁接觸這些帶有“歷史”信息的舊物,那“鏡鑒之眼”卻再未被動觸發(fā)過。
日子平靜地過了幾天。李未央手腳麻利,心思細密,交給她的活計總能完成得不錯,不多言不多語,漸漸讓崔瑛和鄭司記眼中多了一絲認(rèn)可。
這天傍晚,落鎖前,崔瑛忽然叫住她。
“鄭司記命你將開元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的宮人賞罰檔冊找出來,她明日要用。”崔瑛指了指西廂房最里面一個上鎖的小木柜,“鑰匙在這里。那些是重要檔冊,需仔細,不可損毀,也不得帶離此屋。”
“是。”李未央接過那把冰冷的銅鑰匙。
崔瑛交代完便離開了。院中其他人也陸續(xù)回房,天色漸暗。
李未央點上油燈,打開那個小木柜。里面整齊碼放著數(shù)十本厚重的冊子,封面標(biāo)注著年份。她很快找到了開元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的幾冊。
正當(dāng)她抱起冊子準(zhǔn)備離開時,柜子最底層角落,一個沒有封面、紙張顏色明顯更深、邊緣有被水浸過痕跡的薄冊,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冊子似乎不屬于這個年份序列,而且藏得如此隱蔽。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將它拿了出來。
冊子很薄,只有十幾頁。紙張粗糙,墨跡暗淡凌亂,像是倉促間寫就。她翻開第一頁,上面的字跡歪斜,有些字甚至難以辨認(rèn)。
“……三月初七,夜,大雨。西苑廢井邊,見……見人影閃爍,似有低泣……近之則無……”
“……四月十二,張氏病歿。其生前曾言,于永巷深處聞嬰兒啼哭,然彼處久無人居……”
“……五月晦,守夜宦官言,見白衣女子飄過月華門,追之不及……”
像是一本私人記載的、關(guān)于掖庭怪談異聞的筆記。字里行間透著一種莫名的陰森感。
李未央皺了皺眉。宮中多忌諱,這種記載邪祟之事的冊子,若是被發(fā)現(xiàn),只怕會惹來麻煩。她正打算放回去,目光掃過其中一頁的中間部分,忽然頓住了。
那頁記載的日期是“開元二十六年秋,九月十五”。
下面有一行稍顯清晰的字:
“是夜,觀星臺異光驟起,如匹練貫空,俄頃而逝。同日,永寧坊王宅獻寶鏡一面于上,云得自終南山古洞,鏡背有龍紋,鎏金,甚異之。”
寶鏡?龍紋?鎏金?
李未央的心臟猛地一縮,呼吸幾乎停滯。
她死死盯著那幾行字。
開元二十六年秋,觀星臺異光……永寧坊王宅獻寶鏡……終南山古洞……鎏金龍紋……
這幾個關(guān)鍵詞,像是一道驚雷,劈開了她腦海中混沌的迷霧!
她穿越時接觸的那面“鎏金飛天龍紋鏡”!它在這個時代,是有來歷的!而且,似乎與某種“異象”相關(guān)!
獻給了皇帝?那鏡子后來怎么會流落在外,直到現(xiàn)代被考古發(fā)現(xiàn)?又怎么會帶著她穿越回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的鏡形疤痕。那疤痕似乎微微發(fā)熱。
她強壓住激動,繼續(xù)往下看。后面的字跡更加潦草模糊:
“……鏡入大內(nèi),初置凝暉閣。未幾,閣中常聞異響,值守宮人多有夢魘。上不悅,命將鏡移出,封存于……(此處墨跡暈開,難以辨認(rèn))……”
“……后聞……此鏡不詳,似與……前朝秘事有涉……武周舊臣……(大段涂抹)……”
“……慎之……莫問……莫查……”
記錄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幾頁是空白。
李未央的心跳如擂鼓。信息雖破碎,卻無比關(guān)鍵!
那面鏡子,果然不是凡物!它曾被獻給皇帝,但因“不詳”被移出宮廷封存。而且,似乎牽扯到“前朝秘事”和“武周舊臣”……
武周……武則天時代!現(xiàn)在是顯慶年間,距離武則天正式稱帝還有二十多年,但武則天此時已是皇后,權(quán)勢日隆。“武周舊臣”這個說法,本身就透著蹊蹺和敏感。
鏡子為何不詳?與前朝何事有關(guān)?又怎么會流落千年,被她碰到?
她感到自己似乎無意中,觸碰到了這個時代一個深藏的秘密邊緣,而這個秘密,很可能與她自己的穿越息息相關(guān)!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是崔瑛折返了?還是鄭司記?
李未央悚然一驚,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她手忙腳亂地將那本薄冊塞回柜子最底層,用其他冊子蓋好,然后迅速鎖上柜門,將鑰匙攥在手心,同時抱起那幾本開元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的檔冊,快步走到桌邊,做出剛剛找齊的樣子。
門簾被掀開,進來的卻是趙娘子。
“李姑娘,還沒歇息?”趙娘子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崔掌記讓我找?guī)妆緝宰樱魅锗嵥居浺谩!崩钗囱氡M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揚了揚手中的檔冊。
“哦。”趙娘子不疑有他,自顧自地打水洗漱去了。
李未央暗暗松了口氣,但心跳依舊急促。她將鑰匙和檔冊放在桌上,吹熄了油燈,和衣躺下。
黑暗中,她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腦海中反復(fù)回響著那本薄冊上的字句。
觀星臺異光……獻寶鏡……凝暉閣……不詳……前朝秘事……武周舊臣……
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拼圖碎片。
那面鏡子,不僅將她帶到了這里,更似乎將她卷入了一場可能橫跨數(shù)十年、甚至牽扯宮廷秘辛的迷霧之中。
鄭司記讓她來整理檔冊,是巧合嗎?還是……那本記載著鏡子線索的薄冊,本就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等著能被“看到”的人?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從看到那些字開始,她在這個時代的目標(biāo),除了生存,又多了一項——
查明那面鏡子的真相。
窗外的風(fēng)聲似乎更緊了,像是有無數(shù)竊竊私語,在深宮的黑夜里,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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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有話說】
初入司記院,規(guī)矩森嚴(yán),卻也為李未央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和接觸信息的機會。
舊檔整理,枯燥中暗藏玄機。那面神秘古鏡,竟在歷史記錄中留下了痕跡!
驚現(xiàn)關(guān)鍵線索!開元二十六年異光、獻鏡、凝暉閣、“不詳”評價、牽扯前朝與武周舊臣……鏡子背后,水越來越深。
李未央的穿越,是偶然,還是與這樁宮廷秘辛有著某種聯(lián)系?
下一章:李未央將如何暗中調(diào)查鏡子線索?那本神秘的薄冊,究竟是偶然留存,還是有意安排?鄭司記在這其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平靜的司記院,是否早已暗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