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墨香很重,混著某種冷冽的松木熏香。
明昭站在書案前三步遠的地方,垂著眼。她已經(jīng)換上了粗布衣裳,灰撲撲的顏色,袖口磨得發(fā)白。
蕭絕坐在案后,手里拿著本冊子。
“李長寧。”
他念出這三個字時,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無關緊要的文書。
明昭指尖動了動。
那是她的封號——永安公主李長寧,從未有人連名帶姓這樣叫過她。
“從今日起,這是你的名字。”蕭絕放下冊子,抬眼,“楚,隨我母姓。明昭,我取的。”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走過來。
靴子踩在青磚上,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停在明昭面前時,他抬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不輕,迫使她抬起頭。
“看著我。”
明昭抬眼。書房窗外的光落進來,照見他眼中某種近乎殘忍的審視。
“昭,日明也。”他拇指摩挲著她的下頜骨,像在確認一件瓷器的質地,“我要你活得人盡皆知——”
他頓了頓,俯身,唇幾乎貼到她耳廓。
呼出的氣息溫熱,話卻冰冷:
“死時無人知曉。”
明昭沒躲。
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黑沉沉的,映不出光。
“明白了嗎?”他問。
“明白了。”她說。
蕭絕松開手,轉身從案上拿起一套衣裳——還是粗布,但比她現(xiàn)在穿的稍好一些。
扔給她。
“換上。從里到外,都給我洗干凈。”他背對著她,聲音聽不出情緒,“包括你骨子里的‘公主’。”
明昭接過衣裳。
布料粗糙,磨得手心發(fā)癢。
她沒有去屏風后。
就站在書房中央,開始解衣扣。外衫、中衣、里衣,一件件褪下,疊好,放在腳邊。
十歲的身體瘦得肋骨分明,肩胛骨像兩片欲飛的蝶。
蕭絕沒有回頭。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院子里有仆役在灑掃,竹帚劃過青石的聲音,沙沙的,規(guī)律得讓人心煩。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很慢,但穩(wěn)。
半晌,聲音停了。
蕭絕轉過身。
明昭已經(jīng)穿好了新衣。灰布裙衫,頭發(fā)散著,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她剛才用書房角落銅盆里的水,粗略擦了臉和手。
現(xiàn)在站在那兒,背挺得筆直。
像個縮小版的、倔強的囚徒。
蕭絕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過來。”
明昭走過去。
他按著她肩膀,讓她背對自己坐在圓凳上。然后從袖中抽出一根木簪——很普通的烏木,沒有任何紋飾。
握住她的頭發(fā)。
動作并不溫柔,甚至有些笨拙。十歲女孩的頭發(fā)細軟,在他指尖纏了幾次才束好。
“疼就說。”他語氣很淡。
明昭抿著唇。
木簪穿過發(fā)髻時,扯到了幾根頭發(fā)。她沒吭聲。
“好了。”
蕭絕松開手,后退半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一個歪歪扭扭的男式發(fā)髻,配著她那張還沒長開的臉,有些滑稽。
但他沒什么表情。
“以后就這么梳。”他說,“在我這兒,沒有公主,只有奴才。”
明昭從凳子上站起來,轉身,對他福了福身。
很標準的宮禮。
“謝主人賜名賜衣。”
蕭絕盯著她。
忽然笑了。
不是愉悅,是某種洞悉的嘲諷:“禮數(shù)倒沒忘干凈。”
他轉身走向書案,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扔給她。
“打開。”
明昭接住。木盒很輕,打開——里面是幾本蒙書,《千字文》《百家姓》,最底下壓著一本薄冊子。
她抽出來。
封皮沒有字。翻開第一頁,是人體經(jīng)絡圖。第二頁,是各種毒草的畫樣。
“識字,識毒,識人心。”蕭絕坐回案后,重新拿起那本冊子,“三樣學好了,你才算有資格活下去。”
明昭合上木盒,抱在懷里。
“奴婢會學。”
蕭絕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明昭走到門邊,手搭上門栓時,聽見身后傳來一句:
“對了。”
她回頭。
蕭絕沒抬頭,還在看冊子,聲音隨意得像在說今日天氣:
“柴房那晚,你藏起來的半個硬饅頭,餿了吧?”
明昭身體一僵。
“下次餓,直接說。”他終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臉上,“我養(yǎng)的狗,不至于連口飯都討不到。”
門開了,又關上。
書房里重新安靜下來。
蕭絕放下冊子,走到窗邊。
院子里,那抹小小的灰色身影正穿過回廊。步子很穩(wěn),背挺得筆直,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木盒。
像個抱著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月門后。
然后抬手,揉了揉眉心。
心腹從屏風后轉出來。
“王爺,真留著她?”
蕭絕沒回頭。
“玉璽的下落,還沒問出來。”
“萬一她根本不知道……”
“那也無妨。”蕭絕打斷他,聲音很輕,“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在死人堆里忍住不哭不叫,能為了報復給他人下毒,能在被掐著脖子的時候還敢談條件——”
他頓了頓。
“這樣的刀胚子,十年難遇。”
心腹沉默片刻:“可她畢竟是李家的血脈。”
“所以才要打磨。”蕭絕轉身,走回書案,“磨掉她骨子里的‘公主’,磨出一把只聽我話的刀。”
他坐下,重新翻開冊子。
冊子的某一頁,夾著一片干枯的花瓣——那是從冷宮那口枯井邊撿到的。
永安公主李長寧,最喜玉蘭。
而那個叫楚明昭的孩子,從今往后,只能喜歡我讓她喜歡的東西。
窗外暮色漸沉。
書房沒有點燈。
蕭絕坐在黑暗里,指尖摩挲著那片干枯的花瓣。
忽然想起剛才束發(fā)時,她細軟的發(fā)絲擦過掌心的觸感。
——太脆弱了。
——但越是脆弱的東西,折斷時的聲音,才越好聽。
他松開手。
花瓣碎成粉末,飄落在硯臺里。
混進了未干的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