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霉味是活的。
它鉆進鼻孔,黏在喉嚨,滲進皮膚每道褶皺里?;祀s著血腥、排泄物和腐爛稻草的濁氣,熏得人眼睛發澀。
楚明昭跟在蕭絕身后半步,踩著他的影子走。
她今天換了身深灰的男裝,頭發束成最簡單的童子髻,臉上不知被他抹了什么,膚色暗沉了些?;煸谒侨汉谝伦o衛里,像個不起眼的小跟班。
沒人多看她一眼。
獄卒提著油燈在前引路,鐵鏈拖地的聲響在幽深甬道里回蕩,撞出層層疊疊的回音。
兩側牢房里,有眼睛在暗處窺視。
麻木的,瘋狂的,瀕死的。
“怕么?!笔捊^忽然開口,聲音在甬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楚明昭搖頭。
“嘴硬?!彼p笑。
走到最深處那間牢房前停下。
柵欄里關著個男人,手腳都鎖著鐵鏈,蜷在角落的草堆上。聽見動靜,他緩緩抬起頭。
臉上有縱橫交錯的鞭痕,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另一只卻亮得嚇人。
“蕭……絕……”他嘶啞地喊,像破風箱漏氣。
蕭絕沒應。
獄卒打開牢門,退到一邊。
“進去。”蕭絕對楚明昭說。
楚明昭邁過門檻。
牢房很窄,只夠三四人站立。她一進去,那囚犯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他是北境探子,手上十七條人命?!笔捊^站在牢門外,聲音平靜得像在介紹天氣,“本來今早該斬的,我特意留到現在?!?/p>
囚犯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笑。
楚明昭背對著蕭絕,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背上。
“殺了他?!笔捊^說。
三個字,輕飄飄的。
楚明昭的手藏在袖子里,指尖冰涼。她摸到袖中那支發簪——蕭絕前日給她的,烏木的,簪頭磨得尖利。
“要么他死,”蕭絕補了一句,“要么你亡?!?/p>
囚犯突然動了。
他像頭困獸般暴起,鐵鏈嘩啦作響,直撲楚明昭而來!
油燈的光晃得厲害。
楚明昭看見那張猙獰的臉在眼前急速放大,聞到撲面而來的惡臭,聽見他喉嚨里壓抑的嘶吼——
她后退半步,背撞上冰冷的石墻。
無處可退。
右手從袖中抽出,烏木簪在昏暗光線里劃出一道短促的弧。
噗嗤。
很輕的一聲。
像戳破一個熟透的果子。
囚犯撲來的動作僵在半空。他低頭,看向自己咽喉——那里插著一支發簪,只露出半寸簪尾,余下的全沒入皮肉。
血先是滲出一點,然后汩汩涌出,順著脖頸往下淌,染紅衣領。
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身體晃了晃,轟然倒地。
鐵鏈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楚明昭還保持著刺出的姿勢,右手懸在半空,手指緊緊攥著簪尾。溫熱的血濺了她滿手,還有幾滴濺到臉頰上。
黏膩,滾燙。
她盯著地上那具抽搐的身體,看著他咽喉處那個小小的血洞,看著他最后蹬了一下腿,然后徹底不動了。
死了。
甬道里死寂。
獄卒手里的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
蕭絕走進牢房,靴子踩在血泊邊緣,停下。他蹲下身,探了探囚犯的鼻息。
然后站起身,看向楚明昭。
“手抖什么?!彼f。
楚明昭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細微地顫抖。
她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
蕭絕從袖中抽出塊素帕,遞給她。
“擦擦。”
楚明昭沒接。
她自己抬起袖子,胡亂抹了把臉。血漬在灰布上暈開,變成暗褐的污跡。
“走?!笔捊^轉身出了牢房。
楚明昭跟上去,路過尸體時,她停頓了一瞬。
然后跨過去。
回王府的馬車上,兩人沉默。
楚明昭坐在蕭絕對面,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已經洗過了,獄卒端來的水,冰冷刺骨,搓了三遍。
但總覺得還有血腥味。
“第一次都這樣。”蕭絕忽然開口。
她抬眼。
他靠著車壁,閉目養神,像在說無關緊要的事:“吐出來,或者做噩夢,都正常。熬過去就好了。”
楚明昭沒說話。
馬車在青石板路上顛簸,車簾縫隙里漏進街市的喧囂。賣炊餅的吆喝,孩童的嬉鬧,婦人討價還價的聲音。
鮮活的人間。
和剛才那個陰暗腥臭的牢房,像兩個世界。
回到西跨院,天已經黑了。
楚明昭屏退了啞仆,閂上門。
然后走到銅盆前,倒水,一遍一遍地搓手。用皂角,用力,直到手背的皮膚搓得發紅,幾乎破皮。
水漸漸變渾,泛著淡淡的粉。
她還在搓。
指甲縫,指關節,掌心的紋路。
總覺得洗不干凈。
總覺得那溫熱的、黏膩的觸感,還黏在皮膚上。
門外忽然傳來響動。
不是敲門,是直接推門——門閂從外面被什么東西挑開了。
蕭絕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個細鐵片。
他走進來,反手關上門。
看見銅盆里泛紅的水,和她搓得通紅的手。
沒說話。
徑直走過來,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大,不容掙脫。
“這就受不了了?”他盯著她,“才一條命?!?/p>
楚明昭抬起頭。
眼眶是紅的,但沒眼淚。
“主人,”她啞聲問,“我及格了嗎?”
蕭絕看著她。
看了很久。
然后松開手,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丟在她腳邊。
“藥膏。”他轉身往外走,“抹上,明天手別腫。”
走到門口,他停住。
沒回頭。
“下次殺人,”他說,“別閉眼。”
門關上了。
楚明昭蹲下身,撿起瓷瓶。
拔開塞子,是清涼的藥膏味,蓋過了記憶里的血腥。
她走到床邊坐下,蘸了藥膏,一點一點抹在手背和手指上。
動作很慢。
抹到右手虎口時,她停住了。
那里有一道極淺的劃痕——是發簪刺入時,被囚犯掙扎的力道劃到的。當時沒覺得疼,現在才滲出一絲血絲。
她盯著那道血痕看了會兒。
然后放下藥膏,走到桌邊。
從抽屜最深處,摸出一塊素白帕子。
——是蕭絕今日在牢里遞給她,她沒接的那塊。
她把手貼上去。
虎口的血痕在帕子上印下一個淡淡的、模糊的印子。
像朵未開的花。
她把帕子疊好,和那支沾過血的烏木簪放在一起。
塞進枕頭底下。
吹熄燈,躺下。
黑暗中,她睜著眼。
腦海里反復回放的,不是簪子刺入咽喉的畫面。
是蕭絕蹲下探鼻息時,側臉的輪廓。
和他最后說的那句話。
——“下次殺人,別閉眼?!?/p>
窗外傳來打更聲。
四更天了。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
藥膏的清涼氣味,在黑暗里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