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
陸景明忽然指著一處,“這筆雜項開支……是買了桂花糖和糖畫?”
蘇清歡探頭看去,笑了:“是。
上月重陽,給老人們辦了個小茶會,請了街口做糖畫的老劉來。
陳老東家愛吃桂花糖,李老丈喜歡孫悟空的糖畫。
老人家嘛,偶爾寵一寵。”
她說這話時,眉眼柔和,唇角帶著淺淺笑意。
陸景明看得怔了怔,隨即低頭,指尖在那行字上摩挲了下,低聲道:“你對他們很好。”
“將心比心罷了。”
蘇清歡重新拿起算盤,“他們信我,把晚年托付給我,我自當盡心。”
陸景明沒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陽光在她發間跳躍,給那支素凈的白玉簪子鍍了層金邊。
她低頭算賬時,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淺淺的影。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讀過的詩:“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時不懂,只覺得矯情。
如今看著眼前人,才知那“隔”字有多磨人。
她就在眼前,卻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
是過去的疏離,是她的冷靜,還是他自己的笨拙?
“清歡。”
他忽然喚她。
“嗯?”
她沒抬頭,指尖還在算珠上跳動。
“若我考個功名回來。”
陸景明聲音有些干澀,“你會不會……高興些?”
蘇清歡指尖一頓,算珠“啪”地一聲脆響。
她抬起頭,對上他認真的眼睛。
“你為何要考功名?”
她問。
“為你。”
陸景明答得直接,“也為我自個兒。
從前渾渾噩噩,覺得功名無用,家底啃老便是。
可現在……我想讓你在人前能挺直腰桿,想讓我陸景明這三個字,配得上你蘇清歡。”
這話太直白,直白得蘇清歡耳根有些發熱。
她移開目光,看向窗外。
桂花還在落,紛紛揚揚。
“科舉不是兒戲。”
她輕聲道,“要下苦功的。”
“我知道。”
陸景明點頭,“我已托同窗找了國子監的老夫子,下月開始去旁聽經義。
雖年紀大了些,但……總得試試。”
蘇清歡重新看向他。
這個男人,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從前的風流紈绔氣淡去,眉眼間多了沉穩,肩背挺直,像一株終于尋到方向的松。
“你想去就去。”
她聲音很輕,“但別勉強自己。”
陸景明的年紀在現代上學剛剛好,但在這里的確算大了。
而且之前也沒有基礎,學起來定會費勁。
萬一努力了沒有結果,那遭受的打擊只會更大。
陸景明眼睛暗了一霎,像受到了打擊。
他本以為蘇清歡會很欣喜亦或者鼓勵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有上進心。
沒想到只是這一句別勉強自己。
她覺得自己是在勉強嗎?
心里難受,但也不愿說出來。
他只裝作無事發生,點了點頭。
……
十月中,汴京下了第一場薄霜。
頤壽堂后院的老人們開始準備過冬。
孫老織工帶著幾個手巧的老婦人織厚褥子,老木匠做了幾個暖手的袖籠,韓管事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批上好的銀炭,堆滿了西廂的庫房。
這日蘇清歡巡視到秦姑姑屋里。
老人家正靠在窗邊做針線,手里是一件小小的、水紅色的肚兜,繡著精致的蓮花鯉魚。
“這是……”
蘇清歡微微一怔。
秦姑姑抬頭,蒼老的臉上露出溫和笑意:“給孩子做的。我眼神不好了,繡得粗糙,少夫人莫嫌棄。”
蘇清歡心頭一緊。
那“有孕”的謊言,在頤壽堂里也傳開了。
老人們私下湊了份子,買了布料、棉花,這個做雙虎頭鞋,那個縫件小夾襖,一片赤誠心意。
她接過肚兜,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
蓮花亭亭,鯉魚活靈活現,哪里粗糙了?
“姑姑費心了。”
她聲音有些啞,“只是……孩子還早呢。”
“不早啦。”
秦姑姑拉她坐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這日子啊,看著慢,過起來快。轉眼就到明年開春了。”
她頓了頓,低聲道,“少夫人,您是個有福的。姑爺如今肯上進,家業也穩當,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蘇清歡垂眸看著肚兜,那抹水紅刺得眼睛發酸。
這謊言,該如何收場?
從秦姑姑屋里出來,她在廊下站了許久。
秋風吹得人發冷,她攏緊披風,還是陸景明送的那件。
灰鼠毛柔軟地蹭著臉頰,帶著他常用的松墨香。
時序悄然步入初冬,汴京城的第一場薄雪不期而至,為屋檐樹梢點綴上些許銀白。
寒氣驟然加重,“頤壽堂”各院的炭火供應立刻成了頭等大事。
蘇清歡提前備下了一批銀骨炭,雖非頂級,但勝在煙氣小、耐燒,適宜老人。
只是這炭價因天氣轉冷而水漲船高,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蘇清歡看著賬本上再度緊張起來的用度,揉了揉眉心。
開源節流,必須雙管齊下。
她琢磨著,是否能在保持服務質量的前提下,再精簡一些不必要的耗用。
或是開發些新的、成本不高的集體活動,豐富老人們的精神生活,也能轉移他們對寒冷天氣的過分關注。
這日,她正與張廚娘商議著如何調整冬日食譜,既能保暖驅寒,又能控制成本,陸景明裹著一身寒氣從外面進來。
他今日似乎特意收拾過,穿著一件嶄新的寶藍色暗紋錦袍。
領口圍著狐裘,襯得面容愈發俊朗,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郁色。
他狀似隨意地踱步過來,瞥了一眼蘇清歡手邊的賬本,語氣帶著他慣有的、試圖掩飾關心的別扭。
“又為銀錢發愁?這炭火……若是不夠,我書房里還有些往年剩下的紅羅炭,煙氣更小些,可以挪過來先用著。”
紅羅炭是上等炭,價格不菲,他這般說,已是隱晦的示弱與討好。
蘇清歡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今日這身打扮確實耀眼,與這充滿藥香和煙火氣的廚房格格不入。
她心中了然,這人怕是又在哪里受了刺激,跑來她這里尋存在感了。
她神色平靜,只淡淡道:“不必,銀骨炭已夠用。紅羅炭珍貴,夫君留著自己用吧。”
陸景明被她這不軟不硬的釘子碰了回來,臉色微微一僵。
他抿了抿唇,又不甘心就此離去,便尋了個由頭在廚房里轉悠。
一會兒拿起一塊新做的茯苓糕挑剔“糖放多了”,一會兒又指著新采買的蘿卜說“不夠水靈”,試圖引起蘇清歡的注意。
然而蘇清歡只是與張廚娘繼續之前的話題,對他的“點評”充耳不聞,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一般。
陸景明心中那股無名火夾雜著失落,越燒越旺。
難道……她心中早已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