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微一愣,心驚道:“你醒了!”
此時已是傍晚,房中不知是什么時候點了燈,一片朦朧中的昏黃,四周寂靜,不聞一點人聲,蘇見微說著就站起身來,朝外面吩咐:“快去和焦大夫說,大人醒了!”
說完她才又坐下身來看向陸紹寧,這會兒才意識到哪里不對。
他看自己的眼神怎么……那么不像他?
而且,他剛才叫她什么?嬌嬌?連說話的語氣也不對!
這個小名自從離開睦州她好多年都沒聽到了,怎會從他口中說出來?莫非是自己聽錯了?
她還不知怎么開口問,陸紹寧已經試圖起身,她連忙按住他:“別動,待會兒扯到了傷口。”
陸紹寧已經覺得吃痛,不由皺眉,摸了摸自己肩頭,發現有傷,又探向自己頭上,摸到了頭上纏著的紗布。
“我受傷了?怎么會受傷?而且……”
他又看向蘇見微,覺得她似乎還是她,但和往日的她又有點不一樣。
蘇見微之前聽大夫說過,就算他醒來,有可能癡傻,有可能眼瞎,有可能癱瘓,總之但凡傷了腦子,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她現在見他如此,便有些擔心,馬上問:“你忘記自己怎么受傷的了?”
陸紹寧回憶片刻,想搖頭,卻發現稍動一下就會頭疼,便回道:“不記得。”
他再仔細回想,發現確實沒有一點自己受傷的記憶,甚至唯一記得的是自己昨日休沐,又逢下雨,就哪里也沒去,在家將先前寫好的公文潤了色,又看了會兒書,到晚間,見出浴的新婚妻子神色柔美,體態婀娜,不知怎么沖動起來,摟著她好一通纏綿,直到近三更才停歇,兩人卻并無睡意,相偎著說了很久的話,她說起自己在睦州的事,并告訴他她有個小名,叫嬌嬌,外祖常這樣叫她,大了她嫌膩歪,不讓叫了。
蘇見微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只著急他的傷情,提醒道:“前夜你不知為什么事,獨自一人夜半出去,卻被人襲擊中了暗器,從飛虹橋上摔落水中,你忘了么?”
陸紹寧神色一片茫然,此時焦大夫過來,蘇見微連忙起身相迎,和大夫道:“我夫君醒了,但又有些奇怪。”
焦大夫過來,一邊看陸紹寧,一邊問:“如何奇怪?”
蘇見微道:“夫君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受傷的。”
焦大夫問:“大人可記得這是哪里?”
陸紹寧回道:“自然知道,這是我家,只是……”他看了看房中,說道:“我為何在父親的房中?房中陳設和我記憶中也大不相同。”
說完他看向蘇見微,似乎覺得妻子該知道原因。
蘇見微卻沒看他,而是看向大夫道:“這兒以前的確是公公起居之所,大夫想必也知道,我公公在四年前病故,過了兩年,夫君為辦公方便,就搬到了這里。”
陸紹寧聽聞此言,神色大驚。
焦大夫看向他,問:“大人知道此事嗎?”
陸紹寧回道:“不知。”說完問蘇見微:“父親亡故了?四年前?這是什么意思?”
焦大夫又問:“那大人也知道自己是誰?這位是誰?”他指向蘇見微。
陸紹寧很快回答:“我是陸家長子,字承安,今年二十一,去年中進士,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職,這位是我妻子,為城東蘇家長女,我二人成婚半月。”
他回得十分清晰,也讓焦大夫與蘇見微立刻明白了情況:他的記憶里,丟失了將近六年的時間!
蘇見微的神色很憂心,不知這代表什么,陸紹寧看著二人神色,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問題,便問:“怎么了?”
他問著,看向蘇見微,蘇見微回道:“夫君說的,是六年前,如今我們已成親六年,公公離世,婆婆不忍獨居,去了相國寺修行,夫君也不在翰林院,在大理寺任寺丞,前夜不知為何獨自出去,遇襲受傷,在床上躺了兩日,此時才醒。”
陸紹寧目光怔怔,似乎難以接受這樣的事。
焦大夫將一只手伸出來問:“大人可識得這是幾?”
陸紹寧雖震驚,卻也知道大夫正在判斷自己的情況,很快收回情緒,認真答道:“五。”
大夫又指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是什么顏色?”
“青色。”
“夫人身上呢?”
“竹青。”
“大人將右手握成拳頭。”
陸紹寧照做。
“五指張開。”
陸紹寧仍然順利完成。
大夫看向蘇見微,道:“勞煩夫人拿一本書來。”
陸紹寧床邊就放著書,蘇見微挑出一本《資治通鑒》來遞給大夫。
大夫隨后翻開一頁,朝陸紹寧道:“大人可否將這一頁文字念出來?”
這是他幾乎會背的一頁,陸紹寧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將文字念出。
念了一段,大夫便道:“好了。”將書拿回來交與蘇見微,又問:“除了頭疼,大人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陸紹寧道:“左肩,胳膊肘和腿,后背似乎也疼。”
兩人都知道他左肩中暗器,胳膊肘劃了道口子,腿有青紫和擦傷,后背也有撞擊傷,這些傷雖沒腦后傷那么嚴重,但疼是肯定的。
大夫又把過脈,說道:“眼下所看,陸大人除了失去六年記憶,沒有別的不適,余下只等繼續恢復。”
蘇見微問出了陸紹寧想問的話:“那我家夫君的記憶該怎么恢復呢?”
焦大夫回道:“關于這點,恐怕不只是老朽,孫院正也毫無辦法,也許假以時日能好,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好,又也許,還有別的癥狀會顯露,只看之后數月病情又會如何。”
蘇見微此時明白了,對于腦子里的病,大夫無能為力。他們只能治后腦的外傷,至于其它,便只能聽天由命,看陸紹寧自己的造化。
蘇見微很快想,失去六年記憶,在日常瑣事上好像沒什么大的影響,可陸紹寧的官職仕途呢?這會不會影響他的能力和判斷,讓太后覺得他無法勝任大理寺丞一職,從而再將他調回翰林院?
那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但從他的角度想,他并沒有升任大理寺丞的記憶,也許沒那么難受?
此時焦大夫道:“大人既已醒來,就可以讓人去煎藥了,大人先吃些東西,再喝藥。”
蘇見微想了起來,連忙應下,然后朝大夫道:“夫君雖已醒來,但今夜天色已晚,又恐晚上有意外,還須勞煩大夫在府上再住一夜,換洗衣服之類,我讓人去大夫家中取來。”
焦大夫點頭答應,又看了看陸紹寧,這才離去。
蘇見微問陸紹寧:“餓了嗎?想吃些什么?粥?”
陸紹寧在傷中,自然沒什么胃口,但確實能感覺到腹中空空如也,只想喝點粥。
蘇見微說道:“廚房備著雞絲粥,我讓人端來。”
陸紹寧又“嗯”了一聲,蘇見微吩咐下去,隨后又看向他:“粥大概無須太久,要不要先靠一會兒?”
“好。”他答。
她便在他身后放了靠枕,扶他靠著。
陸紹寧順勢拉住她的手:“你一直守在我床邊?眼睛都熬紅了。”
蘇見微有些錯愕,幾乎想抽出手,卻又覺得不合時宜,哪怕他沒失憶他們也是夫妻,沒必要如此涇渭分明。
她便沒有動,任他握著自己的手,帶著幾分客氣道:“你能安然醒來就好。”
這是事實,也是此情此境應該說的話,陸紹寧卻覺出她的賢惠關心,回道:“出這樣的事,讓你受累了。”
蘇見微不知能說什么。
他又問:“我父親是怎樣離世的?生病還是……”
蘇見微回道:“是生病,腦疾,病來得快,人也走得急,從病發到離世,不過半月。好的是人沒怎么受罪。”
聽聞父親離世的情況,陸紹寧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蘇見微安慰道:“父親走的時候,你一直陪伴左右的,應該是該說的話都說了,不曾留遺憾。”
“可惜,我此時竟都忘了,這樣大的事都忘了。”陸紹寧失落道。
“會想起來的,明日再讓孫院正來看看。”
好一會兒,他才問:“那母親呢?”
蘇見微說:“父親離世后,母親哀傷,不愿睹物思人,就執意搬去了相國寺做居士,青燈古佛,過得十分清儉,但也安逸。”
“相國寺……”陸紹寧又是沉默不語。
怕他擔心,蘇見微繼續道:“我每月會去看她,看看她可有缺衣少食,杜媽媽也陪在她身邊,只是這一回你受傷,我怕母親無端憂心,就沒讓人去通稟。”
陸紹寧看向她:“確實不必去通稟,徒勞她掛心。”
他想了想,又問:“既然父親離世,我該守孝,為何又升了職?”
蘇見微想他大概迅速就收拾了情緒,察覺到了里面的邏輯,便解釋道:“夫君的確上報了孝期,才守孝數月,恰逢先皇駕崩,當今皇上、也就是之前的太子登基,曾經的申皇后做了太后。
“那時正好出了一宗謀逆案,牽連好多老臣,朝廷職位空虛,太后便親自下了懿旨讓夫君奪情上任,且直接升任大理寺正,又過兩年,升任大理寺左丞。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申懷仁大人,大理寺少卿為李欽大人,大理寺右丞名為周顯陽,前日得知夫君受傷后來探望過。”
“申懷仁,那是皇……太后的堂兄。”
而李欽,資歷雖老,卻是萬事不沾身,所以如今的大理寺便全掌控在申懷仁手中,也就是太后手中。
陸紹寧沉默不語,蘇見微問:“這些事,夫君有印象嗎?”
陸紹寧輕輕搖頭:“沒有,記不起分毫。”
看著他,蘇見微幾乎就想問:“那你記得你新收的蓁蓁姑娘嗎?還有醉花樓那個給你寫詩的花魁娘子紅顏知己?”
但這話太小性,他又在傷中,還不知后面是什么情況,她忍著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