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離開梁山后的頭三天,走的都是荒僻野徑。
趙宸將一百五十人分成三隊,前后相距半里,晝伏夜行。樊噲領三十人為前鋒,負責探路排險;李嗣業率主力百人居中;趙宸自帶二十人殿后,其中便有陳平與張清,還有從阮小七那里要來的兩名精通各地方言的嘍啰。
每個人都換上了粗布衣衫,武器用油布包裹,藏在運糧的獨輪車夾層或貨擔底部。他們扮作一伙從京東路往陜西販運絹帛、藥材的商隊——這是陳平精心設計的身份,貨物、路引、賬本一應俱全,甚至每人都記熟了各自偽裝的籍貫、家世、行商經歷。
“過了兗州,便是京西路。”陳平在夜宿時攤開手繪的輿圖,指尖劃過一道曲折的線,“我們不走官道,繞開州縣,沿泗水西行,經應天府北側轉入陳蔡舊道。這條路雖荒涼,但關卡少,巡檢松懈。”
趙宸點頭,目光卻落在輿圖更西處:“少華山那邊,可有新消息?”
“臨行前,吳軍師給了兩個陜西綠林的聯絡點,都在華州附近。我們抵達后,可先設法接觸,打探確切敵情。”陳平低聲道,“不過……消息傳遞太慢,等我們到了,圍困局勢可能已有變化。”
這正是此次救援最大的風險——信息滯后。他們只知道少華山被圍,朱武等人困守斷谷,但官軍有多少人、主將為誰、布置如何,全是半月前的舊聞。
“所以更要快。”趙宸看向在篝火旁默默擦拭橫刀的李嗣業,“李將軍,弟兄們腳程如何?”
“日行六十里,夜行四十里,已是極限。”李嗣業聲音沉穩,“再快,體力支撐不到陜西。尤其新補入的兄弟,雖勇猛,但不慣長途跋涉。”
趙宸明白。北麓營地原本的百人經過數月嚴訓,體能紀律都遠超普通嘍啰,但新加入的三十人大多是憑血勇的悍卒,需要時間磨合。好在有樊噲在前開路,李嗣業居中整隊,目前尚未掉隊。
“張清,軍械狀況?”
“手弩五十具,箭矢每人配三十支,保養良好。”張清難得話多,“火器帶了二十個‘***’,十個‘噴火筒’,但主公,這些家伙動靜太大,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另按您吩咐,趕制了三十副鉤索、二十把工兵鏟,都分下去了。”
趙宸滿意。這些裝備結合了宋軍制式和他在系統輔助下的改進,雖不敢說超越時代,但在這個環境下,已算精良。
夜深了,除值守哨兵,眾人都裹著毛毯睡去。趙宸靠在一棵老樹下,閉上眼,意識沉入系統。
光幕展開,【氣運】值仍是26點,未變。但代表部隊狀態的【士氣】條顯示為85/100(堅定),【體力】條為72/100(疲乏但可恢復)。另有一個新出現的【隱秘行軍】進度:已暴露風險較低。
系統功能隨著他實際統兵而逐步細化,這算是好消息。
他的注意力又轉到那個始終在梁山主寨的“適配者”光點。距離已遠,光點顯得微弱,但依舊能感覺到其存在。這次西進,光點沒有跟隨移動,說明此人留在了山寨。
究竟是誰?為何在自己被委以重任時會有反應?
趙宸隱約覺得,這個謎底或許與梁山大勢,甚至與自己未來的道路,息息相關。
七日后,隊伍悄然穿過京西北路,進入永興軍路地界。地形開始變化,平原漸少,丘陵增多,遠處已能望見秦嶺連綿的暗影。
沿途所見,民生凋敝遠超京東。村莊荒蕪,田地拋荒,偶爾遇到的流民個個面黃肌瘦,看到他們這伙“商隊”,眼中既有警惕,也有饑餓的綠光。
“陜西連年旱蝗,又加征西軍糧,百姓苦不堪言。”陳平嘆息,“這一路,已見了三處新墳冢。”
趙宸沉默。書上讀到的“民不聊生”,遠不及親眼所見震撼。這也讓他更堅定了信念——這個世道,需要改變。而改變,不能只靠宋江期待的“招安”。
第十日黃昏,隊伍抵達華州以東五十里的一處荒村。按計劃,這里應是第一個聯絡點。
然而,當他們摸進村子時,卻發現早成廢墟。幾間茅屋被燒得只剩焦黑的梁柱,村口老槐樹上,赫然吊著三具尸體,雖已**,但仍能看出是壯年男子,胸前掛著木牌,墨跡模糊可辨:“通匪者,斬”。
“來晚了。”陳平臉色難看,“官府掃蕩過這里。”
樊噲帶人四下搜索,在村后土坡下找到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丈。老人斷了一條腿,傷口潰爛生蛆,見到他們,嚇得直哆嗦。
“老丈莫怕,我們是過路的商人,討碗水喝。”趙宸讓嗓音盡量溫和,遞上水囊。
老人喝了水,神智稍清,卻仍不敢多說。直到趙宸讓張清拿出干糧,又取出些銅錢,老人才顫巍巍開口:“你們……快走……官府……抓人……”
“抓什么人?”
“抓……抓和少華山有來往的……”老人渾濁的眼睛流出淚,“村東頭的王獵戶,就因為前年給山上送過野味,被查出來……吊死了……還有村正一家……全沒了……”
“少華山現在怎樣了?”
“圍了……圍了一個多月了……”老人搖頭,“聽說……山上的好漢……困在山谷里……官軍攻了幾次,沒攻進去……但也沒出來……前些日子,官軍從潼關又調來好幾百人……說要困死他們……”
趙宸與陳平對視一眼。情況比預想的更糟——官軍增兵了。
“主將是何人?有多少兵馬?”
“主將……是個姓張的團練使……兵馬……總有上千吧……俺也不懂……”老人說著,突然抓住趙宸衣袖,“你們……你們要是能走……往西邊……過了華陰……有個黃龍崗……那里……或許還有……”
話未說完,老人手一松,昏死過去。
“還有救嗎?”趙宸問隨隊懂些醫術的嘍啰。
嘍啰檢查后搖頭:“傷口潰爛太深,又餓了多日,不行了。”
趙宸默然,讓人挖坑將老人埋葬,連同樹上那三具尸體也一并入土為安。
當夜,隊伍在荒村外林中宿營。氣氛壓抑。
“黃龍崗……”陳平在輿圖上尋找,“應是這一帶山民私販鹽鐵的聚集處,或許還有綠林眼線。但風險極大,官府可能也在盯著。”
“必須去。”趙宸斬釘截鐵,“我們現在是瞎子,不能就這么撞進少華山。”
“那明日分兵?”李嗣業提議,“末將帶主力在此隱蔽,主公領少數精銳去黃龍崗探查。”
趙宸搖頭:“不,一起去。這里離少華山太近,分散更危險。樊噲,你挑五個最機靈的,扮作樵夫獵戶,先行探路。大隊保持距離跟著。”
“喏!”樊噲領命。
次日午后,樊噲的人傳回消息:黃龍崗確有一處山坳聚落,約二三十戶,多是棚屋。看似普通山民,但暗處有人放哨,進出者多帶兵器。
“有江湖氣,不像普通百姓。”樊噲回報,“崗哨很警覺,我們沒敢靠太近。”
趙宸思索片刻,做出決定:“陳平、張清,隨我去。李嗣業,你帶大隊在外接應,若兩個時辰我們沒出來,或有警訊,立刻按備用路線撤離,不必管我們。”
“主公!”李嗣業急道,“太險!”
“必須險中求信。”趙宸換上更破舊的衣衫,臉上抹些塵土,“若是綠林同道,看到大隊人馬反而生疑。三人前往,示之以誠。”
他看向陳平:“帶上朱武當年寫給晁天王的信物。”
那是臨行前晁蓋交給他的——一塊少華山特有的青紋石,上刻“朱武”二字。原是朱武贈予晁蓋的紀念,此刻成了最好的憑證。
黃龍崗的山坳入口狹窄,僅容兩人并行。趙宸三人剛走近,旁邊樹叢中就閃出兩個持刀漢子。
“站住!干什么的?”
趙宸拱手,用學了一路的陜西口音道:“這位大哥,俺們是逃荒的,想討碗水喝。”
“逃荒?”漢子打量他們,目光在陳平背著的包袱上停留,“包袱里是什么?”
“幾件破衣裳,一點干糧。”陳平賠笑。
另一漢子卻眼尖,看到趙宸腰間雖然遮掩、但仍露出一角的刀柄,臉色一變:“有家伙!抄上!”
樹叢中又涌出四五人,將他們圍住。
趙宸不動聲色,緩緩抬手,示意并無敵意:“諸位好漢,俺們不是官府的探子。實是受人之托,來找人。”
“受誰之托?找誰?”
趙宸從懷中取出那塊青紋石,托在掌心:“受山東托,尋陜西的兄弟。”
看到石頭上“朱武”二字,幾個漢子臉色大變,互相對視。為首一人上前仔細辨認,呼吸急促起來:“這……這是朱武大哥的信物!你們從梁山來?”
“正是。”趙宸點頭,“梁山趙宸,奉晁天王之命,前來接應少華山兄弟。”
那漢子猛地抱拳,聲音激動得發顫:“果然是梁山的好漢!快請進!快!”
山坳深處,最大的那間棚屋里,趙宸見到了黃龍崗的話事人——一個獨眼、瘸腿的老者,人稱“黃老瘸”。
看到信物,聽明來意,黃老瘸獨眼中閃出精光,卻又長嘆一聲:“你們來得……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前輩何意?”
“少華山,快撐不住了。”黃老瘸語出驚人,“斷谷里存糧將盡,朱武兄弟前日冒險派了最后兩個好漢潛出來求援,只有一個活著到了我這里,也重傷不治。他說,谷中已開始殺馬充饑,最多還能撐……十天。”
趙宸心一沉:“官軍布置如何?”
“華州團練使張清——不是你們梁山那個——領一千二百人,五百圍谷口,三百守上山要道,其余分散巡哨。最近又從潼關調來兩百精銳弓弩手,專防有人突圍。”黃老瘸用木棍在地上畫出示意圖,“斷谷只有一個出口,已被鹿砦壕溝堵死,強攻難入。官軍也不急攻,就想困死他們。”
陳平皺眉:“可有其他路徑入谷?”
“有,但極險。”黃老瘸指向示意圖后方,“斷谷后山是絕壁,但有一處裂隙,猿猴難攀。早年朱武探山時發現,曾設繩梯,但不知是否被官軍發現或破壞。”
趙宸盯著那示意圖,腦中飛快計算。
強攻官軍陣地?己方一百五十人,對方一千二百人,正面硬撼是找死。
秘密潛入?后山絕壁是唯一機會,但風險極大。
“黃老前輩,可否幫兩個忙?”趙宸抬頭,“第一,找兩個熟悉后山地形的向導;第二,我想親眼看看官軍布防。”
黃老瘸獨眼盯著他:“梁山來了多少人?”
“一百五十精兵。”
老者倒吸一口涼氣:“就這點人?年輕人,你這是要去送死!”
“是不是送死,看了才知道。”趙宸目光堅定,“還請前輩相助。”
黃老瘸看了他許久,終于重重點頭:“好!朱武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這忙我幫了!不過……”他頓了頓,“老夫也有個請求。”
“前輩請講。”
“救出人后,帶上黃龍崗的十幾個后生一起走。”黃老瘸苦笑,“這里已被官府盯上,撐不了多久了。他們年紀輕,不該死在這里。”
趙宸肅然抱拳:“只要他們愿意,梁山敞開山門。”
當夜,趙宸帶著陳平、樊噲,在黃老瘸和兩個年輕向導帶領下,潛行至少華山外圍一處高坡,借月色觀察官軍營地。
但見山谷出口處,營火連綿,柵欄鹿砦層層疊疊,巡哨隊伍往來不絕。后山方向一片漆黑,絕壁隱在夜幕中,看不清究竟。
“防守很嚴。”陳平低聲道,“但并非無懈可擊。你看,巡哨有固定路線和時間間隔,東側那片樹林暗處,哨位似乎稀疏……”
趙宸默默觀察,腦中結合黃老瘸的情報,一個大膽的計劃逐漸成形。
風險極高。
但似乎,也是唯一的機會。
黎明前,他們撤回黃龍崗。趙宸立即召集李嗣業、樊噲、陳平、張清,以及黃老瘸和兩位向導,開始部署。
“兵分三路。”趙宸用樹枝在地上劃出簡易地形,“第一路,李嗣業率主力八十人,攜帶所有火器、強弩,于明夜子時,伴攻谷口官軍大營。不要硬拼,以襲擾為主,制造混亂,吸引官軍注意力。”
“第二路,樊噲率三十敢死之士,從東側樹林薄弱處潛入,清除哨位,盡可能接近谷口,但不要暴露。待谷口混亂,伺機破壞鹿砦,為谷內突圍創造條件。”
“第三路,”趙宸看向陳平和張清,“我親自帶領,包括向導、工兵及剩余精銳,共四十人,繞行至后山,攀絕壁裂隙入谷,與朱武等人匯合。若繩梯完好,便里應外合,從后山殺出;若繩梯被毀……”
他頓了頓:“便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從絕壁上找路。”
眾人沉默。這計劃每一環都險到極致。
“主公,攀絕壁太險,還是末將去。”李嗣業沉聲道。
“不,我必須去。”趙宸搖頭,“朱武等人未見過你們,危急關頭,未必肯信。我持晁天王信物,又有全權,方可取信。”
他看向眾人:“此戰,不求殲敵,只求救出人,迅速撤離。各路人馬得手后,不要戀戰,按預定路線向西南撤退,至洛水畔的廢棄龍王廟匯合。若三日未到,便自行撤回梁山。”
“明白了嗎?”
“明白!”眾人低吼。
趙宸深吸一口氣,看向東方漸白的天際。
明夜此時,便是見分曉之時。
成,則救出好漢,威震陜西。
敗,則這一百五十人,恐怕要埋骨他鄉。
但既已至此,唯有向前。
他握緊懷中那塊青紋石,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斷谷之中,那三位好漢絕望中的最后期盼。
少華山,堅持住。
梁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