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滋味,是混合著濃重血腥和無比苦澀的。
沒有歡呼,沒有慶祝。當最后一名負隅頑抗的敵軍被砍倒,當趙黑石連滾爬爬地消失在遠山密林中,當那渡厄真人如同死狗般被拖上隘口時,黃天谷還活著的人們,只是茫然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劇烈地喘息著,仿佛還沒從噩夢中醒來。
隘口前,尸體堆積如山,鮮血匯成小溪,滲入被奇異豆苗覆蓋的土地。那些墨綠色的藤蔓依舊在緩緩蠕動,仿佛擁有生命,在一些尸體上蜿蜒,場景詭異而靜謐。
林墨被人攙扶著,視野依舊有些模糊,大腦如同被銼刀反復刮過,陣陣抽痛。他看著眼前這片修羅場,看著身邊個個帶傷、神情麻木的幸存者,心中沒有半分喜悅,只有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巨大的悲慟。
王五拄著一把豁口的刀,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混合著血污和疲憊,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仙師……我們……守住了。”
守住了。代價是什么?
清點很快出來,結果讓人窒息。
黃天力士戰(zhàn)死十九人,重傷殘廢者五人,還能站立的,不足十人。巖部落戰(zhàn)士死七人。普通青壯谷民死十一人,婦孺在混亂中也死了三人。李郎中和幾個幫忙救護的人累得幾乎虛脫,草藥早已告罄。
經(jīng)此一役,黃天谷的戰(zhàn)力幾乎被打殘,人口銳減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胡疤臉那支本可能成為新生力量的探路隊,早已全軍覆沒于“人熊”之口,如今連復仇的對象都渺茫無蹤。
繳獲?除了那些崩潰跪降、此刻癱在地上如同行尸走肉的幾十個原信徒(邪法破去后,他們恢復了神智,卻只剩下恐懼和茫然),便是渡厄真人那身破爛的法器和一些粗劣的兵器,于谷中現(xiàn)狀,杯水車薪。
“仙師,那些人……怎么處置?”王胥指著跪滿一地的降兵,低聲問道。他的胳膊也受了傷,用布條吊著。
所有人都看向林墨。目光復雜,有仇恨,有警惕,也有深深的疲憊。
殺了?數(shù)十條人命。放了?恐遺后患。收留?糧食從何而來?如何確保忠誠?
林墨看著那些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的降兵,他們大多也是被蠱惑、被裹挾的可憐人。他沉默良久,緩緩開口,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皆是苦命人。愿留下者,須歃血盟誓,守我谷規(guī),與我等一同勞作,不得有誤。若有異動,格殺勿論。不愿者,收繳兵器,驅出山谷,自生自滅。”
他選擇了最艱難,卻也最符合“黃天”本心的路——給予一線生機,但以最嚴酷的規(guī)則約束。
最終,大半降兵選擇留下。亂世之中,能有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已是奢求。少數(shù)幾人選擇離開,被收繳了所有東西,蹣跚著消失在群山之中。
接下來是救治傷員,掩埋尸體。沒有時間悲傷,生存的壓力逼著每一個人行動。
林墨強撐著身體,走到那癱軟如泥、氣息奄奄的渡厄真人面前。
王五一把將他提起,一盆冷水潑在他臉上。
渡厄真人幽幽轉醒,看到林墨,眼中閃過極度的恐懼和怨毒,嘶聲道:“妖……妖道……你……你用的什么邪法……”
林墨冷冷地看著他:“與你何干。趙黑石逃了,你的大軍灰飛煙滅。現(xiàn)在,告訴我,張寶主力何在?‘人熊’又是怎么回事?你說出來,我可讓你死得痛快些。”
渡厄真人聞言,竟發(fā)出一陣癲狂的慘笑:“哈哈……想知道?偏不告訴你!你們……你們都得死!地公將軍大軍不日即至!還有……那些‘山鬼’……它們會找到這里……吃掉你們所有人……哈哈……”他笑得咳出黑血,“我在下面……等你們……”
說完,他腦袋一歪,竟再次昏死過去,任憑如何拷問,也不再醒來,似乎心智已徹底崩潰。
線索似乎又斷了。只留下“張寶大軍”和“山鬼”(看來“人熊”在當?shù)赝琳Z中被稱為山鬼)這兩個更令人不安的陰影。
處理完這些,林墨獨自一人,緩緩走下隘口,踏上那片被血浸透、又被奇異豆苗覆蓋的土地。
他蹲下身,輕輕撫摸著一片墨綠色的豆葉。葉片冰涼而堅韌,觸感奇異。他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與他之前灌注的意念同源的那股微弱卻頑強的生命力。
這些豆苗……是因他而生?還是這黃天谷的土地,本就特殊?
它們驅散了邪法,但也吸走了生命力?那些軟倒的信徒,并非完全因為邪法被破,或許也被這些豆苗汲取了生機?
這力量……究竟是什么?
是恩賜,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詛咒?
他抬起頭,望向山谷。夕陽的余暉穿過云層,灑在瘡痍的大地上,灑在忙碌著清理戰(zhàn)場、掩埋同伴的幸存者身上,灑在那新開墾的、泛著點點綠色的梯田上。
悲壯而蒼涼,卻又有一種無法摧毀的堅韌。
胡疤臉他們死了,死在山外,尸骨無存。
很多人死了,埋骨于此。
但還有人活著。
豆苗還在生長。
他站起身,走回谷中。孫老漢、李郎中、陳老丈、張鐵匠、王胥……還有沉默的王五,都圍了過來,看著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著他的下一句話,下一個決定。
黃天谷被打殘了,但也淬煉了。去除了雜質(zhì)(胡疤臉部已不存在,內(nèi)奸已除),剩下的,是真正經(jīng)歷過血火、愿意共同堅守的核心。
林墨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掃過這片需要舔舐傷口、卻依舊屹立的山谷。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沉淀下來的平靜和力量:
“清點所有存糧、工具、人手。”
“重新編制隊伍,能戰(zhàn)者與勞力合并,輪流守隘、勞作。”
“這些豆苗……暫且保留,觀察其性。李郎中,尤其注意其是否……對人畜有害。”
“從明日起,所有人,包括新降者,需加倍勞作。我們要在冬天到來之前,開墾出更多的田,儲備更多的食物,打造更多的武器。”
“黃天谷,還在。”
沒有激昂的話語,只有最務實、最沉重的安排。
人們默默地聽著,然后默默地散開,各自去做事。
活下去。像那石縫里的豆子一樣,活下去。
林墨走到溪邊,再次清洗臉頰。水中倒影,面色蒼白,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甚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銳利。
他攤開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幾粒豆子消失前的觸感。
代價慘重,前路未卜。
但黃天之名,已用鮮血澆灌。
下一步,該如何走?
他望向谷外蒼茫的群山,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