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谷的秋天,在血腥與沉默中飛快流逝。
掩埋了同袍,清理了戰場,收編了降兵,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種緊張的軌道上,卻再也回不到從前??諝庵惺冀K彌漫著一股難以驅散的壓抑,如同山雨欲來前的低氣壓。
人口統計出來了,算上新降的四十七人,谷中現有能活動者共計一百八十九人,其中壯勞力(包括可參與勞作的婦孺)不足一百二十。相較于之前的規模,戰力與生產力都大打折扣。
存糧清點更是觸目驚心。繳獲的敵軍干糧早已消耗殆盡,原本的積蓄在供養增多的人口后飛速見底。那口“無限粥鍋”成了最后的底線,但林墨嚴格控制著每日取用的量,僅能保證眾人不被餓死,遠不足以支撐高強度的勞役和即將到來的寒冬。
“必須在下雪前,儲備足夠過冬的糧食和柴火,還要加固窩棚,縫制冬衣……”孫老漢拿著簡陋的賬冊,眉頭擰成了疙瘩,“可咱們的人手……唉!”
王胥的胳膊還用布帶吊著,臉色因失血而蒼白,但眼神依舊冷靜:“新降者人心未附,需以工代管,將其打散編入各組,由老人帶領,嚴加看管。勞作雖慢,總好過閑置生事。”
王五的傷沒好利索,卻已拖著身子重新組織起了防衛。力士隊名存實亡,他將所有還能揮動武器的人(包括部分表現尚可的新降者)混編成三支巡邏隊,日夜守衛隘口和巡視谷內,眼神比以往更加警惕,看誰都帶著審視。
最大的變數,來自那片因林墨“祭祀”而瘋長的奇異豆苗。
它們依舊覆蓋著隘口前的坡地,墨綠色,沉默而頑強。李郎中帶著人小心采集了一些葉片和根莖回去研究,發現其汁液苦澀異常,動物拒食,少量喂給抓來的山鼠,山鼠并未死亡,卻變得極其萎靡不振,仿佛被抽走了精力。
“似有微毒,能損人精神元氣,而非致命。”李郎中得出結論,“或可入藥,用以鎮靜止痛,但絕不可食用?!?/p>
這結果讓眾人松了口氣,卻又更加疑惑——這些豆苗當日是如何“驅散”邪法的?它們汲取的,難道真是人的“精力”或“狂亂”?
無人能解。林墨下令將那片區域劃為禁區,嚴禁人畜靠近。
生存的重壓之下,內部暗流開始涌動。
新降者雖表面服從,但終日半饑半飽,從事繁重勞役,難免怨聲載道,私下里常有抱怨。若非王五的巡邏隊看得緊,恐怕早已生出事端。
而原有的谷民,看著本就不多的糧食還要分給這些“外來者”,看著他們有時偷奸耍滑,心中亦是不平。尤其是一些失去了親人的人,看向降兵的眼神總帶著難以化解的仇恨。
矛盾在一場秋雨后來了一次小爆發。幾個新降者負責修繕被雨水沖垮的一段田埂,動作磨蹭,被負責監工的陳老丈訓斥了幾句。雙方發生口角,推搡之間,一個降兵失手將陳老丈推倒在泥水里。
雖然立刻被聞訊趕來的王胥制止,但此事如同火星,瞬間點燃了積壓的情緒。
“打死這些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沒有我們收留,你們早餓死在外面了!” “憑什么我們累死累活,養著這群廢物!”
老谷民們群情激奮,圍住了那幾個降兵。
降兵們則抱團自保,嘴上也不服軟:“誰稀罕你們這口粥!要不是沒處去……” “整天干活還吃不飽!當我們是牲口嗎?!”
眼看就要演變成斗毆,王五帶著巡邏隊粗暴地分開人群,用武力強行彈壓,將雙方領頭者都關了禁閉,才勉強平息事態。
但裂痕,已經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來。
夜里,林墨的窩棚(依舊是那間破土地廟)里,核心幾人再次聚首,氣氛凝重。
“仙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王五聲音沉悶,“糧食不夠,人心不穩,外面還有張寶大軍和‘山鬼’的威脅……冬天一到,不用敵人來攻,我們自己就得凍死餓死!”
孫老漢唉聲嘆氣:“要是胡疤臉他們在……或許還能出去想想辦法……”話說出口,才意識到失言,趕緊閉嘴。胡疤臉探路隊全軍覆沒的陰影,依舊沉重。
王胥沉吟道:“內憂外患,首在治內。當下之計,唯有‘開源’、‘節流’二策并行。節流,即進一步嚴格口糧配給,優先保障勞力和守衛。開源……”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林墨:“……恐需再次冒險外出?;蜥鳙C大型野獸,或采集過冬山貨,或……尋找那‘私鹽小道’的其它入口,哪怕只能換回少許糧食布匹?!?/p>
再次外出?眾人沉默。上次探路的慘狀歷歷在目,山鬼的恐怖傳聞更是讓人不寒而栗。
“我去。”王五忽然道,語氣斬釘截鐵,“我帶一隊最精干的人,不走遠,就在附近山林狩獵。若能打到大家伙,肉可食,皮可御寒。”
這是目前看來風險相對最低的選擇了。
林墨看著王五身上未愈的傷口,看著眾人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憂慮,心中如同壓著巨石。
他知道,王五此去,依舊吉兇難料。谷內人心浮動,一旦主力外出,內部是否還會生變?
就在這時,窩棚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一個女子激動的聲音。
“讓我進去!我要見仙師!我有辦法!我知道哪里有過冬的糧食!”
守衛的力士似乎在阻攔。
林墨眉頭一皺:“何事喧嘩?讓她進來?!?/p>
窩棚簾子被掀開,一個穿著破舊麻布衣裙、面容憔悴卻眼神發亮的年輕婦人被帶了進來。林墨認得她,是谷中一個寡婦,丈夫死于之前的守谷戰,大家都叫她蕓娘。
蕓娘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急切道:“仙師!諸位頭領!我知道一個地方!就在這山谷往西三十里的老林子里,有一處廢棄的山神廟!早年我隨爹娘逃荒路過,在那里避過雨!那廟底下……有個地窖!里面……里面好像藏著糧食!是以前廟里和尚藏的!我們當時餓極了也沒敢多動,只拿了一點……”
地窖?藏糧?
所有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此話當真?!”孫老漢激動得聲音發顫。
“千真萬確!”蕓娘用力點頭,“那地方很隱蔽,入口被塌了的石頭半埋著,一般人找不到!我記得路!”
絕境之中,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絲曙光!
王五立刻道:“仙師!我帶人跟她去!若真有糧食,我黃天谷或可度過此冬!”
林墨心臟也是怦怦直跳,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上次探路的教訓太深刻了。
“那地方……附近可有異常?你可曾聽說過‘山鬼’出沒?”他緊緊盯著蕓娘問道。
蕓娘愣了一下,搖搖頭:“山鬼?沒……沒聽說過。那地方就是偏,路難走,倒沒聽說有什么怪物……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王胥沉吟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需多做準備,速去速回?!?/p>
希望就在眼前,再大的風險也值得一冒。
林墨最終下定決心:“好!王五,你挑選五名最得力的好手,帶上武器和繩索。蕓娘,煩你帶路。記住,此行只為探明情況,若有糧食,先取少量帶回,確認無誤再二次搬運。若遇任何危險,立刻撤回,保全自身為要!”
“是!”王五抱拳,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蕓娘也激動地連連點頭。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在人們心中點燃。
然而,林墨沒有注意到,在一旁沉默的李郎中,在聽到“山神廟”三個字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而窩棚外,陰影中,一個負責守衛的新降兵,耳朵微微動了動,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樣光芒。
黃天谷的寒冬尚未真正來臨,但人心的風雪,似乎已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