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碗在矮幾上漸漸失去了騰騰的熱氣,深褐色的藥汁表面凝出一層薄薄的膜。
朱由檢半倚在引枕上,目光似乎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耳朵卻仔細分辨著殿內外的每一個細微聲響。王承恩安靜地侍立在床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那名送藥的小內侍早已退至外間候著,殿內一時間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這種過分的安靜,反而讓朱由檢(朱建)心中的警惕更甚。他深知,在這座世界上最宏偉、最森嚴的宮殿群里,沉默往往掩蓋著最深的暗流。
“承恩,”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傷后的虛弱,以及一絲恰到好處的、孩子氣的依賴,“嘴里沒味道,想吃點蜜餞。”
王承恩聞言,臉上立刻顯出些許為難:“殿下,御醫叮囑了,用藥期間飲食需清淡,且您額上的傷……”
“就去御膳房看看,尋些清淡的果脯來,不多吃,就嘗一點點。”朱由檢打斷他,用小鹿般濕潤而帶著懇求的眼神望著他,“你親自去,旁人去,我不放心。”
這“不放心”三個字,他咬得極輕,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了王承恩心上。
王承恩猛地抬頭,看向小主子。殿下那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除了傷病帶來的倦怠,似乎還多了一層他看不懂的東西,一種深沉的、與年齡不符的憂慮。聯想到殿下醒來后對湯藥的抗拒,以及此刻特意強調要他“親自”去……王承恩不是蠢人,能在宮中活下來并得到信王信賴的,都有幾分機敏。
他心頭一凜,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深想,只是垂下頭,恭敬地應道:“是,奴才明白了。奴才這就親自去尋,定挑最干凈、最妥帖的給殿下送來。殿下您好生躺著,莫要亂動。”
朱由檢輕輕點了點頭,看著王承恩躬身退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殿外。
殿內徹底只剩下他一人。
他并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又靜靜地等待了片刻,確認外面再無他人氣息后,才緩緩地、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額角傳來一陣鈍痛,讓他微微蹙眉,但這并未阻止他的動作。
他小心地端起那碗已經溫涼的湯藥,走到窗邊一個不起眼的盆栽旁。那是一盆長勢還算不錯的蘭草。他毫不猶豫地將碗中藥汁盡數傾入盆中深色的泥土里,黑褐色的藥液迅速滲入,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濕痕和空氣中愈發濃郁的苦澀氣味。
做完這一切,他心中稍安。無論這藥有沒有問題,不入口,總是最保險的。
他并未回到床上,而是就站在窗邊,透過那潔白的窗紙,向外望去。視線受阻,只能看到外面影影綽綽的宮殿輪廓和偶爾走過的、模糊的人影。但這有限的視野,也足以讓他感受到這座宮城的龐大與壓抑。
端本宮,作為皇子的居所,按理說不該如此冷清。除了王承恩和那個小內侍,他醒來這大半日,竟再未見其他像樣的仆役。是原本就如此,還是因為他這個“信王”并不得勢,以至于人手被調配去了別處?
歷史的細節紛繁復雜,教科書不會記載一個十歲親王的日常用度。他只能依靠這具身體殘留的模糊記憶和自己的觀察來拼湊。
他記得,現在的皇帝是他的祖父萬歷帝,常年深居簡出。他的父親是皇太子朱常洛,但地位并不穩固,且身體似乎也不太好。他的兄長,皇長孫朱由校,也就是未來的天啟皇帝,此時恐怕也正處在祖父不喜、父親病弱的尷尬境地中。他們這一支,在如今的朝堂后宮,恐怕都是如履薄冰。
自己這個依附于太子一系的幼年親王,處境自然更加微妙。無人問津,或許反而是種幸運。
正思忖間,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同于王承恩的沉穩,更顯急促細碎。
朱由檢立刻挪回床邊,重新躺好,蓋上錦被,閉上眼睛,做出依舊在沉睡的樣子。
進來的是那個小內侍,他輕手輕腳地進來,似乎是查看藥碗。發現藥碗空了,他臉上露出一絲輕松,小心翼翼地將空碗收走,并未打擾“沉睡”的朱由檢。
直到小內侍離開,朱由檢才重新睜眼。
這個小內侍,看起來膽小怯懦,但究竟是誰的人?是王承恩挑選的可靠心腹,還是這宮里某個勢力安插過來的眼線?他無從判斷。
在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前,他必須假設周圍的一切都不可信。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陽光在窗紙上移動,光影的角度悄然變化。
王承恩去了有一陣子了,尚未回來。這期間,朱由檢的腦子飛速運轉。他回憶著明末的歷史脈絡,思考著自己可能的出路。直接接觸朝政?絕無可能。培養軍事力量?更是天方夜譚。他如今只是一個十歲孩童,被困于深宮,行動受限,人微言輕。
唯一的優勢,就是他超越時代的見識和知道未來大致走向的“先知”能力。但如何將這份優勢轉化為實際的力量?這需要契機,更需要極其謹慎的布局。
他現在能做的,首先是徹底熟悉“朱由檢”這個身份的一切,包括他的習慣、人際關系、以及在這宮中的生存法則。其次,是建立起最基本的信息渠道。王承恩是目前唯一可以嘗試深度倚仗的人,但還不夠。他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哪怕只是最底層的、只能傳遞只言片語的那種。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再次響起了王承恩熟悉的腳步聲。
朱由檢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自己看起來依舊虛弱。
王承恩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小巧的錦盒,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容:“殿下,奴才回來了。尋了些上好的糖漬梅子和茯苓餅,都是清淡開胃的,御膳房的人查驗過了,沒問題。”
他將錦盒放在床邊,打開,里面是幾顆晶瑩的梅子和幾塊雪白的薄餅。
朱由檢看了一眼,卻沒有立刻去拿,而是抬眸看著王承恩,輕聲問道:“外面……可有什么新鮮事嗎?”
他的語氣隨意,仿佛只是久臥病榻的孩子,對外界生出的一點尋常好奇。
王承恩一邊服侍他用水漱口,一邊斟酌著詞語,低聲道:“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聽說……皇上近日又罷了早朝。宮里都在傳,鄭貴妃那邊,似乎又往乾清宮送了些新奇玩意兒。”
萬歷帝罷朝是常態,但鄭貴妃的動態,卻牽動著無數人的神經。國本之爭雖已過去多年,但其陰影依舊籠罩著整個宮廷和朝堂。
朱由檢默默地聽著,將這些信息記在心里。他知道,這些看似遙遠的政治風云,最終都可能影響到他這端本宮一隅的安危。
他拿起一顆糖漬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暫時驅散了湯藥留下的苦澀,也稍稍慰藉了這具年幼身體本能的需求。
然而,他心中的沉重并未減輕。
這高高的宮墻之內,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他這只意外闖入的蝴蝶,翅膀才剛剛開始扇動,前路漫漫,皆是看不清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