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帶著山間草木的清潤,拂過晚楓堂朱紅的門楣。
李母扶著青石階旁的雕花欄桿,鬢邊銀絲被風微微吹動,目光卻始終牢牢鎖在蜿蜒向山下的青石板路盡頭。
那雙眼眸里盛著的期盼,幾乎要漫溢出來。
身后跟著的仆婦、管事們皆斂聲屏氣,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擾了老夫人這份焦灼的等候。
錦衣衛早已將李景隆今日回京的消息送到了晚楓堂,并且帶來了燕亂已平的消息。
袁楚凝站在李母身側,素手輕輕牽著女兒嫣兒的小手。
她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繡蘭紋的襦裙,烏發挽成了精致的垂掛髻,只簪了一支成色溫潤的羊脂玉簪。
那是去年李景隆出征前親手為她戴上的。
她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裙擺的針腳,喉嚨里一陣發緊,連帶著呼吸都有些不穩,目光也跟著飄向山路盡頭,與李母的視線疊在一處。
“娘親,爹爹怎么還不回來呀?”嫣兒晃了晃袁楚凝的手,小眉頭擰成了一團,粉色的小嘴微微噘著。
她穿著鵝黃色的小襖,踮著腳尖往山下望,繡著虎頭的繡鞋在石階上輕輕點著,滿是急切。
袁楚凝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女兒的衣服,聲音柔得像山間的溪水:“嫣兒乖,爹爹剛回京都,還在處理別的事,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說著,她轉頭看向李母,語氣里帶著幾分關切,“母親,您都站了快半個時辰了,要不先進去歇會兒?”
“我讓廚房把您愛喝的菊花茶溫著,等夫君到了,咱們再一起出來迎他。”
李母擺了擺手,嘴角卻忍不住向上彎了彎,眼底的疲憊被期盼壓了下去:“無妨,興許就快回來了。”
話雖這么說,她扶著欄桿的手卻悄悄用了些力。
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站了這么久,腿腳早已開始發麻,只是這份想第一時間見到兒子的心意,壓過了所有不適。
“來了!老夫人,少夫人,來了!”突然,候在另一側院墻下的楓伯猛地拔高了聲音,枯瘦的手指指著遠處的山口,聲音里滿是激動。
這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山口。
只見一輛黑色的馬車正順著青石板路緩緩駛來,車轅上掛著的銅鈴隨著馬車的晃動,隱約傳來清脆的聲響。
陽光灑在油亮的車身上,映出一路風塵的痕跡,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頭一熱。
“少主回來了!”
人群里頓時響起低低的歡呼聲,仆婦們互相遞著眼色,管事們也松了口氣,紛紛跟著李母往石階下走。
馬車漸漸近了,能看清坐在車轅上的福生正揮動著馬鞭。
他忍不住朝著車廂喊:“少主,就快到了!”
“老夫人、少夫人還有小姐,都在門口等著您呢!”
車廂門口的錦簾被輕輕掀開,李景隆緩緩走了出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的勁裝,只是肩上的披風沾了些塵土,鬢邊也添了幾縷風塵,卻絲毫未減那份挺拔的身姿。
他站在車轅上,身形筆直如松,目光穿過人群,落在李母、袁楚凝和嫣兒身上。
那雙在戰場上冷冽如冰的眼眸,瞬間柔和下來,嘴角也終于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北征的疲憊、朝堂的紛爭,在這一刻,全都被他拋到了腦后。
馬車終于在門口停穩,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戛然而止。
“爹爹!”嫣兒再也忍不住,猛地掙脫了袁楚凝的手,一路朝著馬車跑來。
李景隆眼中笑意更濃,縱身一躍,穩穩地跳下馬車。
不等嫣兒跑近,便彎腰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手臂輕輕環住女兒小小的身子,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平日里少見的慈祥。
“爹爹,嫣兒好想你。”嫣兒把小腦袋埋在李景隆的肩頭,小胳膊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聲音里帶著一絲委屈的哭腔。
“以后爹爹再也不要丟下嫣兒,再也不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了好不好?”
李景隆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他用力點了點頭,粗糙的手掌輕輕拍打著女兒的后背,聲音溫柔到了極致。
“好,爹爹答應嫣兒,以后不走了,一直陪著嫣兒。”
“爹爹也想你,每天都想。”
他低頭看著女兒的發頂,心里一陣感慨。
不過才一月不見,這孩子似乎又長高了些,抱在懷里,比之前沉了不少。
“母親。”李景隆抱著嫣兒,緩緩走到李母面前,語氣里滿是恭敬。
仆人們早已齊齊躬身行禮,口中.恭敬地喊著“少主”,臉上全都洋溢著笑容。
“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李母看著兒子,眼眶瞬間就紅了,“我兒不負朝廷所托,不負百姓期望,無愧‘戰神’之名!”
這番話里的欣慰與驕傲,像一股暖流,淌過在場每個人的心頭。
連站在一旁的仆婦們,也忍不住紅了眼眶,為自家少主的功績,也為這份母子間的溫情。
袁楚凝走上前,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伸手從李景隆懷里接過嫣兒,輕聲說:“嫣兒,爹爹一路奔波,肯定累壞了,快下來讓爹爹歇歇。”
她的動作輕柔,語氣溫和,只是在看向李景隆的時候,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如今她在李家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可在面對李景隆時,那份初見時的羞澀與拘謹,似乎從未改變。
看著飽經滄桑的李景隆,她的心底早已心疼的不行。
李景隆看著袁楚凝,目光柔和了幾分,輕輕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李母,聲音里帶著幾分歉意:“讓您擔心了。”
他很想上前抱抱這位一直為自己牽腸掛肚的母親,卻又怕自己身上的風塵驚擾了她。
李母搖了搖頭,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濕潤,笑著說:“傻孩子,說什么傻話。你平安回來,比什么都重要。”
“快進屋,我讓廚房燉了你愛喝的排骨湯。”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往堂屋里走,陽光透過門楣,灑在他們身上,將身影拉得長長的,滿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晚楓堂外的銅鈴依舊在風中輕響,像是在為這份久別重逢的溫情,輕輕伴奏。
袁楚凝望著近在咫尺的李景隆,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先前在石階旁醞釀了許久的話,此刻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只能用眼角余光悄悄描摹他的輪廓——玄色勁裝沾著風塵,鬢角似乎比出征前多了幾分倦意,下頜線繃著的弧度,還帶著幾分戰場上的凌厲。
可就是這樣的他,讓她心底的心疼像漲潮般漫上來,密密麻麻的,連指尖都跟著發顫。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李景隆目光落在她身上,溫柔得能化開冬日的余溫。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暖意,字字句句都裹著憐愛,將袁楚凝這些日子的牽掛與不安,輕輕撫平。
袁楚凝猛地抬起頭,用力搖了搖,嘴角不自覺地綻開一抹滿足的笑。
再看向李景隆時,眼眶已經紅了,晶瑩的淚珠在眼尾打轉,卻遲遲沒有落下。
那是久別重逢的幸福,是見他平安歸來的高興,此刻全都化作了這滾燙的淚意。
“既然他都回來了,那么大的好消息,你還不親口告訴他?”李母轉頭看了二人一眼,,忍不住笑著打趣,“這事啊,還是得你自己說,他聽著才高興。”
話音剛落,袁楚凝的臉頰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櫻桃,連耳根都泛著熱。
她慌忙低下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裙擺的繡線,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先前那份溫柔從容,此刻全都被羞澀取代。
李景隆挑了挑眉,看看滿臉通紅的袁楚凝,又看看笑得意味深長的李母,臉上滿是茫然。
一旁的下人們看著少主這副一頭霧水的模樣,都忍不住掩著嘴偷笑。
“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李景隆忍不住追問,目光重新落回袁楚凝身上,眉宇間的疑惑更濃了。
袁楚凝頭埋得更低了,下巴幾乎要抵到胸口。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聽見喉嚨里傳來細碎的嘟囔聲。
“罷了罷了,還是我來說吧。”李母無奈地搖了搖頭,笑著指了指袁楚凝的小腹,語氣里滿是歡喜,“景隆,你要當爹了。”
聽聞此言,李景隆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頓時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的看向了袁楚凝。
袁楚凝被他看得越發羞澀,頭垂得更低了,臉頰紅得幾乎要滴血,連脖頸都染上了一層薄紅。
“真的?!”李景隆終于反應過來,聲音里滿是激動。
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抓起袁楚凝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過去,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顫抖。
“嗯...”袁楚凝聲音細若蚊蚋,卻帶著藏不住的幸福。
“啊!太好了!我要當爸爸了!”李景隆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一把將袁楚凝輕輕抱起,原地轉了個圈,嘴里興奮地吶喊著。
雖然他一直將嫣兒視如己出,疼她愛她,可那終究不是他親生的孩子。
如今袁楚凝腹中懷著的,是他和她的骨肉,是他李景隆的親生孩兒!
這份喜悅,比打贏任何一場勝仗都要強烈。
下人們看著少主這般不管不顧的舉動,都紛紛別過頭去,可嘴角的笑意卻怎么也藏不住,連眼角都帶著幾分欣慰。
李母也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佯裝不滿地責備:“好了好了,快放她下來!小心腹中的胎兒,可不能這么莽撞!”
“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
李景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失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忙抑制住心底的激動,將袁楚凝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看著袁楚凝紅得像蘋果的臉頰,伸手輕輕拂去她鬢邊的碎發,眼神里滿是珍視。
“少主,您剛剛喊的‘爸爸’,是何意啊?”一旁的楓伯實在忍不住,滿臉詫異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紛紛看向李景隆,眼神里滿是疑惑,看樣子剛剛全都聽到了。
“呃...”李景隆頓時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伸手撓了撓頭。
“這‘爸爸’的意思啊,就是‘父親’的意思...是一種遠古時候的叫法,世間罕見,我也是之前在一本古籍上無意中看到的,一時激動就喊出來了。”
眾人聽了他的解釋,依舊皺著眉頭,臉上的疑惑絲毫未減。
“哎呀,外面風大,楚凝懷著孕呢,可不能在外面久站,小心著涼。”李景隆見狀,連忙轉移話題,伸手扶住袁楚凝的胳膊,快步往晚楓堂內走去。
李母看著兩人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也跟著往里走。
下人們見狀,也都不再停留,相視一笑后,紛紛跟了進去。
由于李景隆凱旋而歸,今夜的晚楓堂大擺宴席,殺雞宰羊,好不熱鬧。
此前羽林衛圍山軟禁之事,李母一早就下了令,李家上下,都不準當著李景隆的面提起半個字。
為了李家安危,所有人都當作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可李景隆心中明白,這是李母在刻意保護他,不希望因此讓李景隆和天子之間產生嫌隙。
但李母并不知道,他和朱允炆之間那份曾經的信任,早已在猜忌與算計中,碎得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接下來的幾日,李景隆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袁楚凝身邊,將里里外外的雜事全都交給了楓伯處理。
懷有身孕的袁楚凝,成了晚楓堂里最金貴的人,后廚每日變著花樣給她做滋補的湯羹。
而隨著燕亂平息,京都內外,所有人都將李景隆當成了英雄。
朝臣們在朝堂上紛紛贊揚他的功績,百姓們在街頭巷尾不停地稱頌著他的英勇。
雖然他主動交出了兵權,可聲望卻達到了頂峰,成了京都城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他,稱贊他。
可這份風光,卻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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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內
朱允炆坐在龍椅上,看著書案上那一摞厚厚的奏折,眉頭緊緊地鎖著。
眼神里滿是凝重,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書案,發出沉悶的聲響,顯露出他此刻內心中的煩躁與不安。
那些奏折里,十有**都是為李景隆請功的。
有的大臣說李景隆平定燕亂,功勛卓著,應當加官進爵;有的大臣說李景隆護國安邦,鞠躬盡瘁,應當拜將封侯。
甚至還有大臣提議,讓李景隆重新執掌兵權,震懾四方。
宮外那些沸沸揚揚的流言他早已知曉,他原本想著,只要自己充耳不聞,李景隆的聲望總會慢慢降下去。
可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連朝臣們都開始集體為李景隆請功,這讓他如何能坐得住?
李景隆能憑一槍一馬輕易嚇退十萬燕逆鐵騎,逼著燕軍在涿州城外寸步不敢進!
這些事跡早就在坊間傳開,這樣的李景隆,他怎能不忌憚?
他甚至已經開始后悔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后悔,到底該從哪里開始——是從當初逼著李景隆北上掛帥開始?還是從派羽林衛圍了棲霞山,試探他的忠心開始。
燭火搖曳,將朱允炆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冰冷的墻上,顯得格外孤寂。
他看著殿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的憂慮,像潮水般洶涌而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