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寒意漸濃。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李景隆的意識漸漸模糊,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之中時。
院中突然傳來一聲厲喝,如同驚雷般炸響,將他的神智猛地拉回現實。
“府里的下人,都在這里了么?!”
是平安的聲音,帶著幾分壓抑的冷酷。
李景隆倏然睜開雙眼,眸中閃過一絲清明。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覺得一陣疲憊襲來,可當他看向東方的天際時,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天邊,已然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淡淡的陽光穿透了朦朧的晨霧,灑下一片熹微的光芒。
夜色褪去,黎明將至,原來,他竟在廊下坐了整整一夜。
意識到自己方才竟如此松懈,李景隆心頭一凜,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清冷的氣息灌入肺腑,瞬間驅散了殘存的睡意,整個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抬眼望去,只見石階之下,平安正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名管事。
那管事穿著一身青色的綢衫,此刻早已被嚇得面無人色。
雙腿微微發顫,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回、回大人的話,都在這里了啊。”管事結結巴巴地開口,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惶恐。
他四下掃了一眼院中被控制的眾人,慌忙說道,“除了方才護駕時被殺的那些護衛,其余人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這座院子一步...”
可他的話音未落,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聲音也跟著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絲慌亂:“咦?不對!阿四呢?阿四去哪里了?”
“阿四?”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中了李景隆的心頭。
他渾身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
杭州城滅口徐千戶的殺手...
那些塵封的記憶碎片,在此刻驟然拼湊完整。
那個在杭州城親手殺掉徐千戶,讓線索中斷的殺手,他的化名,正是阿四!
李景隆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他一個箭步便沖到了石階之下。
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那名管事的眼睛。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冰,帶著一股懾人的威壓,一字一句地冷聲追問:“阿四是誰?!”
那管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渾身一顫,連忙躬身行禮。
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貼到胸口:“回...回王爺的話,阿四是府上的門子,負責看守西側角門的。”
“方才清點人數的時候,他還在這里,這...這會兒怎么就不見了?”
管事一邊說著,一邊惶恐地四下張望,眼神里滿是疑惑與驚懼:“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他...他怎么會不見了呢?”
“我知道!”
“我也記得!”
管事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刻響起了幾聲附和。
幾個雜役模樣的人,壯著膽子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不確定:“阿四好像早就偷偷溜走了,我...我有好一會兒沒看到他了!”
另一個婢女也連忙點頭,臉色發白地補充道:“沒錯!吳王殿下被救回來之后,我就沒再見過阿四的人影!”
“當時場面混亂,我還以為他是被派去別的地方了...”
眾人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入李景隆的耳中。
他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果然是他!
李景隆的目光掃過院中慌亂的人群,眸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寒芒。
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這只蟄伏在王府中的毒蛇,終于是露出了尾巴。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讓這奸賊,逃了。
“怎么不早說?!”
平安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眉峰擰成了一個川字,語氣里滿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他狠狠瞪了那管事一眼,厲聲催促,“他的住處在哪兒?立刻帶我去!”
管事被他這副疾言厲色的模樣嚇得一哆嗦,臉上滿是委屈。
嘴唇囁嚅著想要解釋幾句,卻被平安凌厲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不敢再有半分耽擱,連忙弓著身子,快步在前頭引路,朝著王府最偏僻的角落疾行而去。
李景隆站在原地,眉頭微微蹙起,眼底翻涌著濃濃的狐疑。
這個阿四,真的只是個普通門子?
還是說,這里面藏著更深的貓膩?
他沒有出聲,只是默不作聲地提步跟上,玄色衣袍掠過廊下的青石板,悄無聲息。
偏院地處王府的西北角,平日里少有人來,院墻斑駁。
墻角處爬滿了枯黃的藤蔓,透著一股蕭索破敗的氣息。
剛一踏入院門,平安的腳步便驟然停住,他眸光一凜,猛地朝著前方的昏暗處大喝一聲:“什么人在那兒?!”
聲音穿透了清晨的薄霧,在寂靜的院落里炸開。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廊道拐角處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雜亂而慌張,顯然是有人驚覺暴露,想要倉皇逃竄。
“追!”
平安怒喝一聲,大手一揮,直接將擋在身前的管事推到一旁。
他腳下發力,身形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
衣袂帶起一陣勁風,朝著那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疾追而去。
幾名暗衛緊隨其后,拔刀出鞘的脆響在晨風中格外刺耳。
偏院的后墻下,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手腳并用地扒著墻頭。
半個身子已經探了上去,眼看就要翻出墻外,逃出生天。
“想走?!沒那么容易!”
平安見狀,雙目圓睜,厲聲爆喝。
他手腕一翻,腰間的佩刀已然出鞘,寒光一閃,毫不猶豫地揚手擲出!
刀鋒劃破空氣,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精準地朝著那道身影的右腿射去。
只聽“噗嗤”一聲悶響,緊接著便是一聲凄厲的慘叫。
那剛爬了一半的身影瞬間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地從墻頭上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
他捂著右腿上深深插入的佩刀,鮮血順著指縫汩汩涌出。
盡管鮮血染紅了身下的泥土,卻依舊不死心地拖著傷腿,掙扎著向墻邊爬去。
指尖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扭曲的血痕。
“拿下!”
平安快步追至,揚手一揮,聲音冷冽如冰。
幾名暗衛立刻加快腳步,如狼似虎般朝著那人沖去,眼看就要將其生擒。
可就在暗衛的手即將觸碰到那人衣領的剎那,異變陡生!
那人突然猛地轉過身,渾濁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決絕的狠厲。
不知何時,他的手中竟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在熹微的晨光里泛著森冷的光芒。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便毫不猶豫地揚起匕首,狠狠抹向了自己的脖頸!
“嗤——”
一道血箭猛地飚射而出,濺落在青石板上,開出一朵刺目的血花。
那人悶哼一聲,身子軟軟地歪倒在地,脖頸處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血泡。
不過片刻功夫,便徹底沒了氣息。
一雙眼睛圓睜著,死死盯著灰蒙蒙的天空,滿是不甘與怨毒。
平安快步走上前去,低頭看著地上已然沒了生息的尸體。
胸口劇烈起伏著,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到手的線索,竟又這么斷了!
“管事的,過來看看!”他猛地回頭,朝著跟上來的管事厲聲喝道,“看看他是不是阿四?!”
管事早已被眼前這血腥的一幕嚇得面無血色,雙腿發軟。
聽到平安的呼喊,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他咽了口唾沫,顫巍巍地快步走上前,低頭仔細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尸體。
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濃濃的驚懼:“是...是他!他就是阿四...”
聽著管事的話,李景隆這才緩步走上前來。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地上的尸體上,眉頭緊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
死者衣著粗陋,皮膚黝黑,手上布滿了老繭。
一看便是常年勞作的下人模樣,身上更是沒有半分習武之人的痕跡。
端詳片刻,他心中的那股驚異這才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失望。
他原本還以為,在杭州府親手斬殺徐千戶、讓線索徹底中斷的那個殺手,竟就藏在這京都吳王府里。
沒想到,只是個恰巧同名的普通下人罷了。
這樣一個連墻頭都爬不利索的人,又怎么可能是那個能將徐千戶一招斃命的頂尖高手?
方才聽到“阿四”這個名字時,再聯想到書房內外那些護衛皆是死于一招封喉的狠辣手段。
他險些真的以為,刺殺朱允熥的,就是杭州那個身手詭譎的殺手。
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歡喜,一場荒唐的誤會。
平安蹲下身,不死心地在阿四的身上仔細搜查起來。
片刻后,他像是發現了什么,伸手捏住了阿四緊抿的下巴,用力一撬。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字條,正卡在阿四的牙縫里。
顯然是他方才臨死前,想要吞下去毀滅證據,卻終沒能騙過平安。
“少主,此人應該就是那個內應!”
平安小心翼翼地將字條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只見上面用炭筆寫著十二個歪歪扭扭的小字:今夜亥時,擊殺吳王,及時響應。
李景隆接過字條,目光落在那十二個字上,眉頭擰得更緊了,眼底卻閃過一絲了然。
果然,一切都如他所料。
有了這個內應,殺手才能精準地摸透王府的布防,才能直奔朱允熥的書房而去。
而這字條上的指令,更是將幕后黑手的蹤跡,指向了那個他早已懷疑的地方。
刺殺事件的幕后主使,必定是宮中那對母子!
王府里的護衛也好,下人也罷,皆是朝廷按制配備的。
若是沒有宮中的授意,又有誰能安插人手進來,潛伏這么久?
只是他想不明白,杭州之事的風波才剛剛平息,朝野上下還未完全安定下來。
那對母子為何會如此急不可耐地動手?
難道他們就不怕,此舉會引火燒身,惹來滿朝文武的非議嗎?
“阿四是內應?!”
管事聽到平安的話,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臉色慘白如紙,滿臉的不可置信,“這...這怎么可能?!”
“他平日里木訥老實,手腳也勤快,怎么會...”
作為王府管事,府中下人出了內奸,若是真的追究起來,他難辭其咎。
怕是死十次都不夠贖罪的!
一想到這里,他便渾身發冷,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