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李景隆收起字條,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面色慘白的管事。
淡淡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件事先不要聲張,免得驚擾了王府上下。”
他頓了頓,看著管事那副魂不附體的模樣,補充了一句:“放心吧,本王不會追究你的責任。”
管事聞言,如蒙大赦,連忙跪倒在地,對著李景隆連連磕頭。
“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
“把尸體處理干凈,別留下痕跡。”李景隆揮了揮手,聲音依舊平淡,“另外,繼續追查殺手的下落,有任何消息,立刻來報。”
話音落下,他便不再逗留,轉身朝著院外走去。
玄色的衣袍在晨風中輕輕擺動,背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寂與冷冽。
王府里的人,他一個都不會信。
從護衛到管事,再到這些灑掃的雜役,誰知道他們的身上,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只是他心里清楚,就算揪出了阿四這個內應,也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結果。
這張字條,根本算不上什么鐵證,對于真正找出那群殺手的下落,更是毫無用處。
他早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誰了。
之所以還讓夜梟司的人四處嚴查,并非是為了將真正的兇手繩之以法,也不是為了在朝堂上討一個公道。
他只是想為朱允熥報仇。
只是想殺人!
殺盡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殺盡那些心懷叵測的奸佞!
更是想借著這場血雨腥風,警告宮中的那對母子——
他李景隆,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更不是能隨意蒙騙的傻子!
若是再敢動朱允熥分毫,他定會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晨霧漸散,陽光刺破云層,灑落下來,將王府的青石板路照得一片透亮。
可李景隆的心頭,卻依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霾,不見半分暖意。
...
夕陽的余暉,像是被打翻的朱砂硯。
將半邊天都染成了濃烈的赤金色,緩緩向著高墻的輪廓沉落。
晚風卷著庭院里的梧桐葉,簌簌地打著旋兒,落在吳王府后院的青石板上。
又被掠過的衣角帶起,飄向遠處緊閉的朱漆院門。
李景隆獨自坐后院在涼亭之中,石桌上的青銅燭臺里,半截蠟燭芯還凝著未燃盡的蠟油。
旁邊壓著一張被揉得有些發皺的麻紙——那是從內奸阿四身上搜出來的字條。
紙上的墨跡早已干涸,歪歪扭扭的字跡卻像是淬了毒的針,一下下刺在李景隆的心尖上。
他就那么坐著,背脊挺直如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字條的邊緣。
指腹的薄繭蹭過粗糙的紙面,發出細碎的聲響。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遠處的廊廡下,掛著的燈籠被風晃得搖曳不定。
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得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眸子,此刻沉得像一潭深水。
已經整整一日過去。
夜梟司的人馬幾乎把整個京都城都掀了過來,挨家挨戶地排查。
城門處更是設了三道關卡,盤查得滴水不漏。
可關于那伙刺客的下落,依舊是杳無音訊。
而吳王府的主人,朱允熥,自昨夜遇刺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臥房里的藥味兒隔著老遠都能聞得見,苦澀得讓人喉頭發緊。
整個吳王府,都像是被一層厚厚的陰霾裹住了。
平日里灑掃庭院的仆役,此刻都躲在各自的住處,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負責伺候的婢女們,端藥送水時皆是腳步匆匆,低著頭不敢亂看。
生怕一個不慎,就惹來無妄之災。
唯有府里的護衛,腰懸長刀,腳步沉穩地穿梭在各個角落。
甲胄碰撞的脆響,成了這死寂府邸里唯一的動靜。
后院的那扇角門,更是被鎖得嚴嚴實實。
門閂上落了鎖,還加了兩道封條。
仿佛只要跨進這后院一步,就會被卷入滔天的漩渦里。
內奸的事,像一根毒刺,扎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誰能想到,王府里竟藏著殺手的眼線?
那門子阿四,平日里看著老實巴交,竟是混在雜役里的殺手。
這一下,人人都開始自危,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敢輕易相信了。
但讓李景隆如此心神凝重的,卻不止這一件事。
就在吳王遇刺重傷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京都的街頭巷尾時。
另一個更惡毒的流言,也悄然滋生,并且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有人說,刺殺吳王朱允熥的人,是他李景隆派去的。
這話一出,頓時滿城嘩然。
前段時間李景隆和吳王決裂的消息,本就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吳王遇刺,李景隆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流言越傳越邪乎,幾乎無法控制的地步。
茶館酒肆里,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編著段子,市井百姓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似乎所有矛頭都對準了李景隆。
可李景隆對此,卻像是全然不在意。
他靠在涼亭的柱子上,望著天邊最后一點殘陽沒入地平線,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他太清楚了,這根本就是幕后之人布下的陰謀。
刺殺朱允熥,只是第一步,將這盆臟水潑到他頭上,才是真正的殺招。
如果朱允熥真的死了,如果他李景隆被認定為兇手,那么朝堂之上,便會少了兩個最礙眼的人。
到時候,幕后之人便能坐收漁翁之利,安安穩穩地執掌大權。
好一招一石二鳥!
李景隆端起石桌上的茶杯,杯壁上沁著微涼的水汽。
他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眸色漸冷。
這樣陰狠毒辣的計謀,步步為營,環環相扣,不像是朱允炆那種優柔寡斷的性子能想得出來的。
朱允炆的手段,向來是明面上的打壓,帶著幾分書生的迂腐和狠戾,卻少了幾分陰柔的算計。
而這計謀,更像是出自呂后之手,綿里藏針,殺人不見血。
像極了漢高祖呂后的把戲,不動聲色間,便能掀起血雨腥風。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庭院的寂靜。
腳步聲由遠及近,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脆響。
帶著幾分焦灼,卻又不失章法。
李景隆抬眼望去,只見一道身著玄色勁裝的身影,正快步向涼亭走來。
那人步履矯健,身形挺拔,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卻難掩眉宇間的銳利。
是平安。
平安幾步便走到了涼亭下,對著李景隆躬身一禮,動作標準而恭敬。
他抬起頭,看向李景隆的目光里,帶著幾分凝重:“少主,剛收到消息,驍騎衛在北街方向與那伙殺手交了手!”
李景隆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平安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怒火:“據驍騎衛傳回來的消息說,那伙殺手被圍困之時...”
“竟高聲叫嚷,說他們是奉了少主您的密令,前去刺殺吳王的!”
“哦?”
聽聞此言,李景隆挑了挑眉毛,那雙狹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嘲諷。
他手里倒茶的動作只是微微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如常。
滾燙的茶水注入茶杯,激起一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撇嘴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帶著幾分冷冽的意味。
他將茶杯倒滿,碧綠的茶湯在杯中漾起一圈圈漣漪,茶香裊裊升起,卻驅散不了空氣中彌漫的寒意。
現在,不論什么樣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里,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朱允熥僥幸逃過一劫,幕后之人的第一步棋落空了。
所以,他們便立刻走了第二步棋——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李景隆的名聲徹底搞臭。
哪怕不能將他定罪,也要讓他成為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唾棄的對象。
讓他從此在朝堂之上,再無立足之地。
這足以說明,對方急了。
急了,就會露出破綻。
李景隆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呷了一口。
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熱的暖意,卻絲毫暖不透他心底的寒涼。
他非但沒有半分惱怒,反而笑得更甚了。
他倒要看看,躲在暗處的那些人,究竟還能耍出什么花樣來。
“少主!”平安看著李景隆這幅云淡風輕的模樣,不由得急了。
他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這明顯是沖著您來的!他們這是要把您往火坑里推啊!”
“我知道。”李景隆放下茶杯,笑著點了點頭。
他的笑容很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平安看著他這幅鎮定自若的樣子,心里的焦灼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沉吟片刻,皺著眉頭思索道:“屬下覺得,吳王遇刺這件事,可能只是一個開始。”
“幕后之人真正的目標,根本就不是吳王,而是您!”
“嗯?”李景隆聽到這話,挑了挑眉毛。
他抬眼看向平安,眸子里閃過一絲贊許的光芒。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的笑意深了幾分:“不錯,長進了。”
突然被李景隆這么夸了一句,平安愣了一下。
那張素來冷峻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窘迫。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一笑:“跟了少主這么久,總不能白混啊。”
想當年,平安剛跟著李景隆的時候,還是個沖動莽撞的人。
那時候的他,做事全憑一腔熱血,不計后果。
好幾次都因為沖動,差點壞了大事。
后來,跟著李景隆輾轉北境,經歷了無數次的生死搏殺。
又在這波譎云詭的京都朝堂里摸爬滾打了這么久,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毛頭小子了。
否則,李景隆也不會放心地將夜梟司這么重要的力量,交到他的手上。
李景隆看著平安這幅模樣,不由得笑出了聲。
他靠在涼亭的柱子上,雙手環胸。
饒有深意地看著平安,緩緩開口問道:“既然你知道,這是有人故意沖著我來的。”
“那你且說說,這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平安聞言,神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眉頭緊鎖,認真地思索著:“能有能力派出殺手,還能輕易潛入守備森嚴的吳王府!”
“這樣的人,整個京都城里,不出四人!”
他伸出手指,掰著數道:“這四個人里,兩個在宮外,一個是手握兵權的魏國公徐輝祖,另一個是背靠呂家的戶部侍郎呂思博!”
“還有兩個在宮里,一個是當今天子,另一個,便是一直不肯放權的呂后!”
“而這四人中,除了魏國公,剩下的都與少主有怨!”
“可以說,有三個人的嫌疑是最大的!”
平安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幾分篤定。
李景隆眉宇間透著一絲贊許,但并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