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殺手的嘶吼,李景隆不由得挑了挑眉毛,手中的“布槍”突然頓住。
李景隆看得真切,這不是作偽的悲戚。
這個刀口舔血的殺手,此刻褪去了所有的狠戾,像個迷失在曠野里的孩子。
只剩下對逝去親人的刻骨眷戀——他是真的愛自己的弟弟。
“我在聽。”
李景隆突然來了興致,指尖凝聚的力量悄然散去,周身的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負手而立,微微揚起下巴。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抬手對著殺手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晚風穿堂而過,卷起他墨色的衣擺,獵獵作響,與這滿院的血腥氣形成了詭異的和諧。
殺手喉嚨里發出一陣渾濁的聲響,他咬著牙。
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撐著地面坐了起來。
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他才勉強穩住身形。
胸口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臉色慘白如紙。
他抬起頭,目光渙散地望著頭頂的夜空,像是陷入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回憶。
那些細碎的、帶著血腥味的過往,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我也叫阿四...”
這三個字,他說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我們是雙胞胎,從娘胎里就綁在一塊兒的。”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卻比哭還要讓人覺得心酸。
“母親說,我們生得一模一樣,分不出誰是哥誰是弟,干脆就取了同一個名字。”
“那時候日子苦,可只要能跟母親跟弟弟待在一塊兒,再苦也覺得有盼頭...”
“可不久之后,母親便染了風寒,沒錢抓藥,就那么去了。”
他的聲音陡然哽咽,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滾落。
“我跟弟弟成了沒有爹娘的野孩子,相依為命,一路乞討,一路流浪。”
“在泥地里打滾,在寒風里挨餓,就這么艱難地活著...”
“后來兵荒馬亂,我們在逃難的人群里走散了。”說到這里,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悔恨。
“我瘋了一樣地找他,幾乎找遍了大江南北的所有地方,挨過無數頓打,受過無數次騙...”
“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和泥土的雙手,嘴角扯出一抹慘笑。
那笑容里,藏著半生的顛沛流離,藏著數不盡的辛酸苦楚。
李景隆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這些家長里短的往事,并不是他想要的秘密。
卻偏偏像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他的注意力。
他沒有打斷,甚至放緩了呼吸。
他知道,這些話憋在阿四心里太久了。
或許,這是阿四此生最后一次真情流露。
“后來,我遇到了我的師父。”阿四的聲音漸漸平靜了些,只是神情依舊帶著掙扎。
仿佛回憶起那段日子,依舊讓他心有余悸。
“他是個走江湖的武師,看我餓得快死了,就給了我半個饅頭。”
“從那之后,我就跟了他。”
“他教我做人,教我練武,他說學好了功夫,就不用再受別人的欺負...”
“可是像我們這種活在最底層的人,命比螻蟻還賤,根本沒人把我們當人看。”
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狠戾,那是被欺壓到極致的反抗。
“我跟著師父學了幾年功夫,性子卻變得越來越暴躁。”
“有人搶我的東西,我就打他,有人罵我是野種,我也打他!”
“直到有一次,一個惡霸調戲良家婦女,我一時沖動,失手殺了他...”
“師父知道后,很生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孽障’。”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苦澀。
“他說我戾氣太重,遲早會惹出大禍,就這么把我逐出了師門。”
“我又成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像一片無根的浮萍...”
“從此之后,我就成了一名殺手。”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柄長劍上,眼神復雜。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刀口上舔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
“可我心里始終記著弟弟,每殺一個人,每賺一筆錢,我就拿著錢去打聽他的消息...”
“我總想著,總有一天,我能找到他...”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眼神里迸發出一絲光亮,那是絕望中的希望。
“我偶然一次來京都執行暗殺任務的時候,終于找到了弟弟...”
“我當時就愣在那兒了,哭著喊著沖過去,他也愣住了,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遇到了呂家三爺,呂思柏。”阿四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恨意。
“從那時候,我就成了呂家門客,專為呂家殺人...”
說到這里,他的拳頭死死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我殺過貪官,殺過忠臣,殺過跟呂家作對的所有人。”
“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早就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可我不在乎,我只要我弟弟還活著...”
說到這里,阿四像是突然回過神來。
他遲疑著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自嘲,幾分無奈。
他抬頭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李景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好像說的太遠了...”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怕是污了王爺的耳朵...”
“謝謝你聽我嘮叨了這么多...”
阿四再次仰頭看了看夜空,夜色濃稠如墨,幾顆疏星在云層里若隱若現。
他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胸口的劇痛似乎也減輕了幾分。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語氣也凝重了許多:“八年前,我接到了一道密令。”
李景隆的目光微微一凝,眼神中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絲期待。
“密令的內容是刺殺孝康皇帝舊部,不過那時候,他還是東宮太子。”
阿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就在他病逝的那一個夜晚,呂家派出了三撥頂尖殺手...”
“我們分頭行動,專門追殺曾經跟隨孝康皇帝巡視陜西的人。”
“那些人,有文臣,有武將,還有孝康皇帝的貼身侍衛...”
“那是一道鐵令,違令者,死。”
他的身體又開始顫抖,顯然是對當年的事心有余悸。
“當時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都對此十分忌憚。”
“我們甚至不敢問為什么,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樣,執行命令...”
“但呂思柏找到我,拍著胸脯說,出了事有上面頂著,讓我們不用擔心。”
阿四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嘲諷,“現在想來,所謂的上面,恐怕就是呂家背后的那尊大佛吧...”
“后來事情鬧大了,死的人太多,驚動了朝堂。”
“呂家為了平息風波,就讓我們連夜離開了京都,不許再回來。”
“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間,我一次都沒敢回來,因為我弟弟被呂家當成了人質,留在了京都!”
“他們就是掐準了我的軟肋,吃定了我不敢反抗!”
“直到半月前——不對,是兩月前——我再次接到了密令。”
阿四的思路有些混亂,顯然是傷勢過重,體力不支。
“密令的內容,是讓我先到杭州,殺一個姓徐的千戶。”
“接著,我就被調回了京都,參與了刺殺吳王的計劃...”
“我知道,這又是一場鴻門宴,可我沒辦法,我弟弟還在他們手里...”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景隆,神情激動,聲音里帶著最后的哀求。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你,只求你留我這半條命!”
“我不求別的,只求能活著走出這里,去為弟弟報仇!”
“那些害死他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雖然我不知道當年那件事究竟藏著什么秘密,但我敢肯定,一定與孝康皇帝的死有關!”
阿四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呂家費盡心機,殺了那么多知情人,很可能就是為了掩蓋什么真相!”
終于聽完了阿四的訴說,李景隆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晚風卷著殘葉,呼嘯而過,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滿院的血腥氣似乎淡了些,只剩下阿四粗重的喘息聲,和他自己胸腔里劇烈的心跳聲。
孝康皇帝的死。
一直是堵在他心頭的一團疑云。
時隔這么久,他終于再一次得到了關于這件事的線索。
這對他來說,算是意外之喜。
要知道,夜梟司查了這件事這么久,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卻始終毫無頭緒。
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抹去了所有的痕跡。
他低頭,看著滿臉哀求的阿四,看著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閃爍著復仇火焰的眼睛。
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你成功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機會。”
話音落下,他隨手丟掉了手中的紅色綢布槍。
那槍身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鮮艷的紅色在夜色里,顯得格外刺眼。
他決定留阿四一命。
不是為了那個足以撼動朝堂的秘密,也不是為了所謂的惻隱之心。
而是因為那份在刀光劍影里,依舊熠熠生輝的兄弟情誼。
那份愿意為對方,豁出性命的決絕,讓他心中,生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觸動。
“多謝!”
阿四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感激地說了一句。
他掙扎著想要磕頭,卻因為身體虛弱,險些栽倒在地。
他咬著牙,撐著墻壁,對著李景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緊接著,他扶著墻壁,一步一步地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接著踉蹌著走到尸堆旁,從那些冰冷的尸體之間,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劍。
劍身寒光凜冽,映著他蒼白的臉,和那雙燃燒著復仇之火的眼睛。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握著劍,一步步地,朝著黑暗中走去。
李景隆負手立在染坊的天井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個踉蹌的背影上。
阿四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浸透,暗紅色的血痂黏住了破碎的衣料。
每走一步,都牽扯著身上的傷口,疼得他渾身發抖。
但他卻硬是咬著牙,一步一步,朝著染坊外挪動。
他的腳步虛浮得像踩在云端,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殺人如麻的劍。
仿佛那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后一點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