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若是真要徹查,怕是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牽扯出的人,只會比陛下預想的更多。”
李景隆轉過身,目光如炬。
直勾勾地盯著朱允炆,聲音沉得像是淬了寒潭的冰。
他往前踏出一步,衣袂擦過桌角,帶起一縷微涼的風。
語氣里帶著不容錯辨的鄭重:“所以,臣今日斗膽一問!”
“陛下,您愿意讓微臣查下去嗎?”
這句話,既是叩問,也是試探。
他要的,是朱允炆一個明確的態度,一個能讓他放手去做的態度。
更是想從朱允炆的反應里,窺探出這位帝王對當年的舊事,到底知曉幾分。
朱允炆僵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
方才那番話帶來的震驚,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反復炸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連帶著周身的氣息,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掙扎。
這件事,對他而言,何止是晴天霹靂。
那牽扯的,是生養他的母后,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母親謀害父親,這等悖逆人倫、顛覆綱常的事。
即便是擱在尋常百姓家,都是足以讓世人唾罵的驚天丑聞!
更何況是在這等級森嚴、禮法至上的皇家?!
一旦掀開這層遮羞布,整個大明朝堂,都要為之震蕩。
朱允炆閉了閉眼,喉結滾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底像是有兩個聲音在激烈交鋒。
一個在說,查!必須查!要為父親討回公道!
另一個卻在嘶吼,不能查!萬萬不能查!
一旦真相大白,皇家顏面何存?天下民心何安?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
還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山風,卷著落葉,拍打在窗欞上。
聲聲入耳,卻又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霧。
李景隆沒有再逼問,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只是緩緩走回窗前,重新背對著朱允炆,目光投向夜幕籠罩下的棲霞山。
遠山如黛,輪廓模糊。
唯有幾點寒星,在墨色的天際里,閃爍著微弱的光。
他的嘴角,卻悄然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心頭莫名地松了口氣。
方才朱允炆臉上那毫不掩飾的震驚與掙扎,做不得半分假。
李景隆混跡朝堂這么久,看人識人早已成了本能。
他能篤定,當年的事,朱允炆定然不知情。
或者說,至少不是全然知曉。
這個答案,比任何承諾都來得重要。
“查!”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燭火都燃盡了一截。
蠟淚凝固在燭臺上,凝成了蜿蜒的形狀。
朱允炆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眉宇間還殘留著未散的掙扎。
可那雙眸子里,卻已然多了幾分決絕。
簡單的一個字,擲地有聲,打破了滿室的沉寂。
“好!”
李景隆猛地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銳光。
他大步走回桌前,提起酒壺,將兩個空了的酒杯斟得滿滿當當。
酒液泛起細密的泡沫,桂花的清甜混著酒香,彌漫在空氣中。
他舉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手腕一揚,便是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燒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發燙。
可他的眼神,卻愈發清明。
朱允炆也端起酒杯,緩緩站起身。
他雙手捧著杯盞,對著李景隆微微一敬,動作算不上標準,卻帶著沉甸甸的托付:“九哥兒,此事,務必追查到底!”
“若是查案途中遇到什么阻礙,或是需要朕出面,你只管開口,朕定然全力支持!”
話音一頓,他的語氣陡然變得凝重,目光銳利如刀,直直看向李景隆:“但你要記住,一日未曾查清全部真相,一日不得聲張!”
“無論查到什么,哪怕是一星半點的線索,都必須第一時間向朕稟報,絕不可外泄分毫!”
這話,是囑托,更是警告。
此事事關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境地。
“臣,遵旨!”
李景隆放下酒杯,拱手躬身,聲音朗朗,沒有絲毫猶豫。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像是一桿即將出征的長槍,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
朱允炆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有信任,有期許。
卻也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提防。
他不再多言,只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液入喉,卻品不出半分滋味。
放下酒杯,他轉身便向樓下走去。
腳步邁得又快又穩,仿佛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一般。
那明黃的身影,在昏暗的樓梯間漸行漸遠,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孤絕。
李景隆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才緩緩轉身,跟了上去。
他一路將朱允炆送出文淵閣,又陪著他穿過晚風堂的庭院,一直送到了山門外。
夜色深沉,山道兩旁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光影斑駁。
朱允炆的鎏金馬車早已備好,玄色衣甲的羽林衛肅立兩旁,刀光劍影,戒備森嚴。
朱允炆沒有回頭,徑直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的瞬間,李景隆似乎看到,那明黃的衣角,微微顫抖了一下。
“駕——”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轱轆的聲響。
千余名羽林衛簇擁著馬車,沿著山道緩緩向山下走去。
腳步聲整齊劃一,漸漸消失在夜色深處。
李景隆站在山門口,望著那盞漸行漸遠的馬燈。
直到再也看不見一絲光亮,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這口氣,仿佛憋了許久。
吐出來的時候,連帶著肩頭的壓力,都輕了幾分。
“少主。”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李景隆回頭,只見福生快步走上前來,臉上帶著幾分凝重。
他湊近李景隆,壓低了聲音稟報:“剛剛山中的暗衛來報,天子此次出行,做的是萬全準備。”
“除了隨行的千余名羽林衛,山下還埋伏了一千精兵,隱在密林里,隨時待命。”
這話,若是換了旁人聽了,怕是要心驚膽戰。
可李景隆只是淡淡一笑,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并沒有多說什么。
他早就猜到了。
朱允炆今日肯孤身前來這晚風堂,定然是做好了萬全的防備。
怕是從踏入棲霞山的那一刻起,這位帝王的弦,就一直繃得緊緊的。
生怕他李景隆會在晚風堂內,對他不利。
可他,從來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去改變大明的格局。
至少,目前沒有。
一切,都要等他查明孝康皇帝的死因再說。
真到了那個時候,會發生什么,會走到哪一步。
連他自己,也不確定。
“少主,”一旁的平安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
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解,“您今日將這么重要的事,全盤透露給天子,豈不是相當于走漏了消息?”
“此事牽扯到太后,萬一風聲傳到了仁壽宮,太后有所防備,提前抹去了線索。”
“那咱們的追查,豈不是舉步維艱?對我們,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平安皺著眉,滿心都是擔憂。
在他看來,這件事,本該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少主這般做法,實在是太過冒險。
“不利?”
李景隆聞言,卻是嗤笑一聲,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負手而立,望著遠處沉沉的夜色,眼神里透著一股胸有成竹的篤定。
“我要的,就是打草驚蛇!”
“就是要讓她知道,讓她心慌,讓她自己露出狐貍尾巴!”
當年的舊事,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
時光荏苒,多少痕跡都被歲月磨平,想要從蛛絲馬跡里找出真相,難如登天。
與其漫無目的地大海撈針,不如主動出擊,逼敵人自己現身。
他今日將此事告訴朱允炆,一來,是為了借帝王的權勢,為自己的西安之行鋪路,免得中途有人掣肘。
二來,也是為了斷了朱允炆的疑心,免得這位帝王在他查案的時候,暗中派人搗亂,徒增變數。
三來,他便是算準了,此事定然會傳到太后的耳朵里。
他篤定,呂后在得知朱允炆今夜來過晚風堂,且與他密談許久之后。
一定會想方設法,弄清楚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什么。
只要呂后心虛,只要她想掩蓋真相,就一定會有所動作。
只要她一動,就必然會留下破綻。
既然查不到線索,那就讓敵人,主動把線索送上門來。
這,才是他真正的算計。
福生和平安聞言,皆是恍然大悟。
看向李景隆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敬佩。
“好了,都回去歇著吧。”李景隆擺了擺手,語氣恢復了平靜,“明日一早,啟程前往西安。”
話音落下,他便轉身,朝著晚風堂內走去。
腳步不疾不徐,背影在燈籠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沉穩。
“少主!”
平安一聽“啟程”二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急忙快步追了上去,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期待:“這次去西安,帶誰去啊?”
他搓著手,滿心都是躍躍欲試。
他一直都想像福生那樣,跟著少主出去闖蕩。
“福生。”
李景隆頭也沒回,聲音淡淡傳來,徑直走進了夜色深處。
“啊?”
平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他耷拉著腦袋,一臉的失望,腳步都慢了幾分。
一旁的福生見狀,忍不住低笑出聲。
他故意抬手,撞了撞平安的肩膀,眉眼間滿是得意之色,那神情,像是在說“還是我厲害吧”。
平安本就滿心郁悶,被他這么一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眼珠子一轉,瞥見地上積著的一團殘雪,頓時計上心來。
趁福生不備,他彎腰抓起雪團,猛地塞進了福生的脖領里。
冰冷的雪團貼著肌膚,激得福生“嘶”地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驚叫出聲:“平安!你找打!”
“來追我啊!”平安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福生又氣又笑,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
兩個身影在庭院里追逐打鬧,清脆的笑聲劃破了夜的寂靜。
讓這肅穆的晚風堂,多了幾分煙火氣。
李景隆緩步走著,聽著身后的笑鬧聲,腳步微微一頓。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著那兩個追逐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意。
那笑意很淺,卻帶著一絲難得的柔和。
緊接著,他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去。
前路漫漫,此行兇險未知,他得去跟家人道別了。
這一去西安,山高路遠,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而與此同時,朱允炆前往棲霞山的消息,早已傳到了仁壽宮中。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未散盡。
李景隆便帶著福生,辭別了家人,踏上了前往西安的路途。
馬蹄聲碎,煙塵滾滾,朝著遠方,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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