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渭水南岸的古道盡頭。
終南山影漸次清晰,一行兩騎踏著落日余暉,緩緩停在了西安城的永寧門前。
為首的騎士勒住韁繩,玄色勁裝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一柄古樸的鐵劍。
正是李景隆。
他抬眼望去,只見巍峨的城墻綿延數里。
青灰色的磚墻上刻滿了歲月的斑駁痕跡。
城門之下車水馬龍,駝鈴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喧鬧的市井長歌。
西域商隊的駱駝隊正緩步入城,胡商們高鼻深目。
身披氈裘,腰間掛著琳瑯滿目的珠寶玉石。
中原的貨郎挑著擔子穿梭其間,叫賣聲此起彼伏。
還有身著儒衫的書生、挎著藥籃的郎中、佩劍的江湖客。
形形色.色的人潮在城門下涌動,勾勒出這座西陲重鎮的繁華盛景。
李景隆不由得輕嘆一聲。
西安城,古稱長安,曾是十三朝古都。
如今雖是藩王封地,卻依舊氣勢恢宏,其城郭規模僅次于京都應天。
城內街巷縱橫,商鋪林立,酒肆茶坊的幌子隨風招展。
西域的葡萄美酒、波斯的琉璃器皿、江南的絲綢錦緞,在這里隨處可見。
李景隆實在有些想不通。
秦王朱樉坐擁如此富庶之地,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握不完的權柄勢力。
為何偏偏要行那謀逆之事,落得個慘死在兩名老婦手中的下場?
李景隆搖了搖頭,心中滿是不解。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便是如此吧。
坐擁萬金,卻仍覬覦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身旁的福生亦是默默打量著周遭景象,面容冷峻。
一雙眸子如鷹隼般銳利,掃視著來往人群,仿佛要將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刻在心底。
二人牽馬慢行,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一路向東。
穿過兩條熱鬧的街巷,最終在一座雕梁畫棟的樓閣前停下。
樓閣的匾額上題著三個鎏金大字——醉月樓。
檐角下懸掛著的紅燈籠隨風搖曳,門楣上雕刻著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一看便知是這西安城里數一數二的風月場所。
緊接著,福生在前帶路,二人一同走了進去。
此時尚是未時,距離醉月樓開門迎客還有一個時辰。
樓內靜悄悄的,只有兩名小廝在擦拭著桌椅。
見有人登門,一名店小二連忙迎了上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上下打量著二人的穿著。
李景隆今日刻意換了一身尋常的玄色勁裝,沒有佩戴任何彰顯身份的飾物。
福生亦是一身青衣,樸素無華。
二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尋常的江湖客,而非什么權貴子弟。
店小二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笑容便淡了幾分。
拱了拱手,語氣帶著幾分敷衍:“客官,實在對不住,還未到營業時間呢。”
“您要是想來玩兒玩兒,不妨晚些時候再來?”
說罷,他便作勢要伸手去攔,顯然是沒將這兩個“江湖客”放在眼里。
可他的手剛伸到一半,便對上了福生冷冽的目光。
那目光如寒冬的利刃,帶著刺骨的寒意,直逼人心。
店小二渾身一顫,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竟是不敢再往前分毫,臉上的笑容也變成了驚慌失措。
他張了張嘴,正想再說些什么,身后卻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混賬東西!”
緊接著,一名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快步從里面走了出來。
手中握著一根鐵棍,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大漢二話不說,抬腳便將店小二踹翻在地。
店小二“哎喲”一聲慘叫,摔了個四腳朝天,疼得齜牙咧嘴。
他掙扎著抬頭望去,看清來人的模樣后,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如同見了鬼一般,立刻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連一句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這大漢是醉月樓的護院頭領,平日里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誰不給他幾分薄面?
這店小二竟敢狗眼看人低,得罪了貴客,簡直是找死。
大漢剛要開口訓斥,卻見一道紅衣倩影從樓上緩步走下。
女子身著一襲火紅色的紗裙,裙擺上繡著金線纏枝蓮。
烏黑的秀發挽成了一個精致的發髻,插著一支碧玉簪子。
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一雙丹鳳眼波光流轉,顧盼生輝。
身后跟著三名精壯的大漢,皆是神情肅穆,身形打扮與動手打人的大漢如出一轍。
一看便知是練家子。
紅衣女子款步走到李景隆二人面前,斂衽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禮。
聲音清脆動聽,如同黃鶯出谷:“二位貴客,方才是小店里的人不懂規矩。”
“多有冒犯,還望二位海涵。”
她的笑容嫵媚動人,眼角眉梢都帶著一股說不盡的風情。
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心生蕩漾。
可李景隆卻仿佛視而不見,他只是淡淡的瞥了女子一眼,便抬腳朝著醉月樓的后門走去。
福生緊隨其后,路過女子身邊時,冷冷的掃了她一眼,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
紅衣女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如常。
她目送著二人的背影走出后門,轉頭看向地上的店小二。
眼中的嫵媚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把他拉下去,杖責二十,再罰他倒一個月的恭桶!”
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兩名壯漢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樣,拽著店小二的腳踝將他拖了下去。
店小二嚇得魂飛魄散,卻連一聲哭喊都不敢發出。
只能任由對方拖拽著,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處理完店小二,女子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快步朝著后門追去。
醉月樓的后院與前院截然不同,沒有了前院的喧囂浮華,只有一座幽靜的閣。
周圍種滿了翠竹,清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平添了幾分雅致。
閣樓內,陳設簡單卻不失格調。梨花木的桌椅,墻上掛著一幅山水圖。
香爐里燃著檀香,裊裊青煙彌漫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李景隆端坐在主位的椅子上,手中把玩著一枚玉佩,目光平靜的看著門口。
很快,那名紅衣女子便扭著纖細的腰肢走了進來。
她剛一進門,便收起了所有的風情萬種,快步走到李景隆面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語氣恭敬無比:
“夜梟司西安分舵舵主,云舒月!”
“拜見司主、福右使!”
這一聲稱呼,石破天驚。
誰能想到,這醉月樓里風情萬種的紅粉佳人,竟是夜梟司在西安的分舵舵主?
夜梟司勢力遍布天下,在各州府皆設有分舵。
舵主皆是精明強干之輩,而云舒月,便是其中之一。
李景隆抬了抬手,聲音平淡無波:“起來吧。”
他雖是夜梟司的司主,卻鮮少過問司內事務。
夜梟司的大小事宜,皆是由福生和左使平安一手打理。
他這個司主,更像是一個掛名的首領。
迄今為止,見過的分舵舵主,也不過寥寥兩人而已。
云舒月恭敬的起身,不敢有絲毫怠慢。
她快步走到桌邊,提起桌上的紫砂壺,為李景隆斟了一杯熱茶,動作輕柔,一絲不茍。
溫熱的茶水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趁著斟茶的間隙,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著眼前的司主。
在此之前,她只知夜梟司有一位司主,地位在左右二使之上,卻從未見過其真容。
今日一見,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絲莫名的漣漪。
“司主一路辛苦,喝杯茶暖暖身。”
眼前的司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面容俊朗,眉目間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
即便穿著一身尋常的勁裝,也難掩其出眾的氣質。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邃如海,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舒月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福生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眉頭微微一蹙,沉聲開口:“云舵主,司主讓你查的事,可有結果?”
聽到福生的聲音,云舒月頓時回過神來。
收斂了心神,向后退了兩步,躬身答道:“回福右使的話,屬下奉司主之命。”
“暗中追查當年周王朱橚來西安之事,如今已有了一些眉目。”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經過多方探查,屬下確認,洪武二十五年,周王朱橚的確來過西安城。”
“只是他在西安城待了不足半月,便匆匆離去。”
“期間除了與秦王朱樉會過一次面之外,并未與其他人有過過多接觸。”
“至于他來西安城究竟有何目的,是否與孝康皇帝的病逝有關,屬下還在進一步追查。”
“不過,屬下還查到了一件事...”
“當年太祖皇帝也曾派錦衣衛來過西安,暗中調查過孝康皇帝巡視陜西之事。”
“只是最后不知為何,此事竟不了了之。”
“錦衣衛?”
聽聞此言,李景隆握著玉佩的手微微一頓,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他沒想到朱元璋當年居然也派人查過此事,而且還動用了錦衣衛。
可是又為何會突然終止調查?
這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還有一點值得懷疑,周王朱橚,乃是燕王朱棣的同母胞弟。
本該與秦王朱樉暗中爭斗不斷才對,可是二人為何暗中相見?!
看起來,這二人,皆是嫌疑之人。
此次西安之行,事關重大。
他不僅要查明朱標病逝的真相,給朱允炆一個交代。
還得給徐輝祖、朱允熥、耿炳文和郭英等人一顆定心丸。
否則這些人未必會跟他團結一心,共同輔佐朱允熥上位。
李景隆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手指輕輕的敲擊著桌面。
閣樓內一片寂靜,只有檀香的青煙在緩緩飄蕩。
窗外的風,似乎更緊了。
“繼續追查!”
李景隆端起青瓷茶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杯壁,低頭抿了一口溫熱的雨前龍井。
茶霧氤氳了他冷峻的眉眼,聲音卻冷得像淬了冰。
“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許放過,尤其是秦王府。”
“朱樉坐擁西安這等龍興之地,野心昭然若揭,說他對儲君之位毫無覬覦,我不信。”
他放下茶盞,杯底與桌面相觸,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在寂靜的閣樓里格外分明。
云舒月垂首躬身,腰桿挺得筆直,聲音恭敬無半分錯處:“屬下遵命!”
“司主放心,秦王府上下的一舉一動,屬下都會派人盯緊,絕不漏過半點異常。”
頓了頓,她又抬眼看向李景隆,語氣里多了幾分細致妥帖。
“這間望竹閣,是屬下特意為司主準備的住處。”
“樓上便是臥房,被褥茶具皆是全新備下的。”
“司主若是覺得哪里不妥,隨時吩咐屬下便是。”
李景隆微微頷首,沒再多言。
云舒月見狀,當即斂衽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臨走時還貼心地將閣樓的木門輕輕帶上,只留下檀香裊裊,纏繞著滿室靜謐。
李景隆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水的清苦漫過舌尖,卻壓不住心頭的沉郁。
他起身踱步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
窗外的翠竹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
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落,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抬眼望向秦王府的方向,夜色沉沉,那座巍峨的府邸隱在黑暗里。
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透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朱樉內朱元璋的次子,坐鎮西安多年,手握重兵,權勢滔天。
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
孝康皇帝朱標驟然離世,背后若真有陰謀,秦王府絕對脫不了干系。
雖然朱樉已死,但他的后人同樣不可小覷。
想要從中撕開一道口子,查到真相,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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