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李景隆微微皺了皺眉頭,轉身踏上樓梯,往臥房走去。
樓上的臥房果然如云舒月所說,收拾得干凈雅致。
錦被軟枕一應俱全,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熏香。
他褪去外衣,躺在床榻上,卻毫無睡意。
睜著眼望著帳頂的纏枝蓮紋樣,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朱允熥的囑托。
這一趟西安之行,他肩上扛的,是沉甸甸的信任,更是關乎朝堂安穩的重任。
沒有查到真相,他絕不輕易回京。
接下來,李景隆便算在西安城安頓了下來,一直住在醉月樓。
這一住,就是一連七日。
白日里,云舒月會按時送來各方打探來的消息。
夜里,他便對著那些零散的線索反復推敲。
可任憑夜梟司的人手撒出去無數,卻始終如泥牛入海,連半點有價值的蛛絲馬跡都沒撈到。
秦王府那邊更是毫無線索,朱樉雖已身死,但府中舊部依舊忠心耿耿。
平日里大門緊閉,偶爾有人出入,也都是些尋常仆役。
言行舉止謹慎至極,根本看不出任何異常。
周王朱橚當年在西安的行蹤,更是被掩蓋得嚴嚴實實。
除了確認他確實來過,見過朱樉之外,其余的一概查不到。
就連當年錦衣衛來西安究竟查到了什么,也半點痕跡都沒有。
李景隆的心思,一日比一日深沉。
如李景隆料想的那樣,尋找真相的計劃又遇到了一時無法解決的困境。
...
這日午后,春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下來。
透過窗欞落在地上,映得滿室明亮。
李景隆合上書卷,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連日來的殫精竭慮,讓他頗有些心力交瘁。
他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福生,沉聲道:“整日悶在這閣樓里也不是辦法,走,陪我出去轉轉。”
福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躬身領命:“是,司主。”
二人換了一身更不起眼的布衣,從醉月樓的后門悄然離開。
他們避開了喧囂的主街,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巷,緩步朝著東市的方向走去。
西安城的東西兩市,乃是全城最熱鬧的所在。
西市偏居城西,多是西域客商聚集之地。
隨處可見高鼻深目的胡商,駝鈴叮當,販賣著香料、玉石、皮毛等域外奇珍。
而東市則在城東,是本地商賈的天下,綢緞莊、瓷器鋪、茶葉行鱗次櫛比。
叫賣聲此起彼伏,匯聚著人間煙火氣。
李景隆二人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身影很快便被淹沒。
他放緩腳步,目光掃過兩旁琳瑯滿目的攤位。
看著小販們扯著嗓子吆喝,看著婦人帶著孩童挑選胭脂水粉,看著書生駐足在字畫攤前流連忘返。
漸漸的,他臉上緊繃的線條,不知不覺間柔和了幾分。
連日來追查無門的沉重,似乎也被這市井的熱鬧驅散了些許。
福生則是另一番模樣,他雙目如炬,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過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行人。
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短刃上。
云舒月早已稟報過,近日西安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
而且這些人都操著京都口音,行蹤詭秘,四處打探著李景隆的下落。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些人定是呂后派來的。
那日文淵閣的談話,朱允炆縱然守口如瓶,可呂后心思縝密,又豈會毫無察覺?
孝康皇帝的死因若是真有蹊蹺,一旦查明,必然會動搖她如今的地位,她又怎會坐以待斃?
這些京都來的暗探,就像一張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整座西安城。
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
福生不敢有絲毫松懈,寸步不離地跟在李景隆身后,防備著任何可能出現的危險。
李景隆對此心知肚明,卻并未放在心上。
他素來行事謹慎,何況有福生在側,縱使呂后的人手段再高,也未必能討到好處。
二人隨著人流緩緩前行,穿過了一條擺滿小吃的街巷。
鼻尖縈繞著糖畫的甜香、肉夾饃的醇厚、胡辣湯的鮮香,引得人垂涎欲滴。
李景隆卻無心品嘗,目光一直在兩旁的店鋪間游蕩。
吆喝聲不絕于耳,來往行人穿行不斷。
雖然顯得有些擁擠,倒也十分熱鬧。
李景隆穿行在人群之中,好像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左看看右看看。
似乎被眼前這熱鬧景象漸漸驅散了心中由于暗查一直毫無進展而生出的沉重。
忽然,一間古樸的書局映入眼簾。
書局的匾額上寫著“翰墨齋”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門口掛著兩串風干的蓮蓬,門楣上還貼著一副褪色的對聯,透著幾分雅致。
李景隆的腳步不由得頓住。
他想起了家中的嫣兒。
那丫頭自小就不像別家姑娘那般喜歡描紅繡花,反倒偏愛舞刀弄劍,一身武藝練得頗有章法。
除此之外,便是喜歡讀書,尤其鐘愛那些江湖話本或與兵法有關的書籍。
之前多次離京,他還未曾給女兒帶過什么禮物。
不如趁著今日挑幾本有趣的書,回去哄她開心。
“走,進去看看。”主意打定之后,李景隆朝著福生說了一句,抬腳便邁進了書局。
青竹為骨、素帛糊窗的書局里,檀香混著舊書頁的霉味,絲絲縷縷漫在穿堂風里。
陽光斜斜漏過窗欞,在積了薄塵的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幾個零星的客人埋首于書冊間,整個鋪子靜得只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二位客官里面請!”門口的店小二見有客人上門,連忙熱情地迎了上來。
臉上堆著憨厚的笑容,“請問二位是想買字帖,還是想挑些話本?”
“小店的書,可都是正宗的江南刻本,字跡清晰,裝訂工整!”
“不必招呼,我們隨便看看。”李景隆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店小二見狀,也不多擾,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翰墨齋的面積不算大,卻收拾得干凈整齊。
靠墻的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從經史子集到詩詞話本,應有盡有。
幾個穿著儒衫的書生正站在書架前,捧著書低聲交談。
掌柜的則坐在柜臺后,慢悠悠地翻著一本古籍,時光仿佛在這小小的書局里慢了下來。
李景隆緩步走到書架前,指尖拂過一本本泛黃的書頁,目光仔細地挑選著。
他知道嫣兒的喜好,專挑那些情節曲折的江湖話本。
像兵法書籍這類東西,這種小鋪面一般是不會有的。
不一會兒,福生的懷里便堆了厚厚一摞書,沉甸甸的。
福生是個武夫,這輩子舞刀弄槍在行,讀書識字不過是略通皮毛。
看著懷里這些各式各樣的書籍,只覺得頭暈眼花,困意陣陣襲來,不由得有些無精打采。
李景隆卻渾然不覺,依舊興致勃勃地在書架間穿梭。
忽然,他的目光被墻角一幅落滿灰塵的畫卷吸引住了。
那畫卷被隨意地掛在最偏僻的角落,與周圍墻壁上那些裝裱精致、一塵不染的字畫格格不入。
畫卷的綾邊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顯然是被遺忘了許久,連陽光都吝嗇于光顧此處。
李景隆心中一動,邁步走了過去,抬手輕輕拂去畫上的灰塵。
隨著灰塵簌簌落下,畫卷上的內容漸漸清晰起來。
只見畫中繪著一隊人馬,正穿行在層巒疊嶂的深山之中。
隊伍中,一頂裝飾華麗的轎子格外醒目。
轎簾半掀,隱約能看到里面坐著一個人影。
轎子四周,簇擁著不少隨從,有的身著明光甲胄,腰佩長刀,一看便是護衛。
有的則穿著青色官袍,手持笏板,應當是隨行的官員。
隊伍最前方,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身著布衣,手中拄著一根拐杖,正仰頭朝著轎子里的人拱手作揖,神情恭敬又帶著幾分熟稔。
而轎中的人,似乎心情極好,正探出身來,朝著老者揮手致意。
臉上的笑容清晰可見,眉眼間透著幾分熱情。
李景隆的目光落在轎中人的臉上,瞳孔驟然一縮,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動分毫。
時間仿佛從這一刻靜止了一樣,李景隆的眼里只剩下那副落滿灰塵的畫卷,再也看不到其他。
“少主,您喜歡這幅畫?”身后的福生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遲疑。
他抻著脖子瞧了半晌,只看見畫中山巒模糊,人影淡得近乎看不清輪廓。
實在瞧不出半分精妙之處。
若不是少主駐足打量了這么久,他怕是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會分給這幅畫。
李景隆聞言,只是緩緩搖了搖頭,眉心微蹙著,轉身便要往書局深處走。
烏木長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越的聲響,三步、五步。
就在他即將拐過書架拐角時,腳步卻再一次猛地頓住。
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又像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耳畔低喚。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快步折了回來,重新站在那幅落滿灰塵的畫前。
這一次,他俯身得更近,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畫中那處最不起眼的角落。
“少主,怎么了?”平安緊隨其后。
見少主這般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緊,連忙快步跟了過來。
緊接著,他好奇地湊到畫前,鼓起腮幫子輕輕吹了吹畫上的積塵。
誰知那激起的灰塵卻撲面而來,嗆得他連連咳嗽,一張白凈的臉頓時憋得通紅。
“咳咳...少主若是真看中了,不如就買回去吧。”他順了順氣,揉著鼻子說道,“您瞧這畫,灰都積了這么厚,想來是有些年頭了,估摸著也值不了多少銀子。”
李景隆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伸手指向畫中那頂搖搖晃晃的轎子。
聲音低沉,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急促:“福生,你看——那坐在轎子里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像不像只有皇家子嗣和功勛世家才能穿的明黃蟒袍?”
“啊?”福生愣了一下,連忙湊上前去,瞇著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
可那畫卷本就年代久遠,顏料褪得厲害,人物的衣飾更是模糊一片。
他瞧了半天,也只看出個大概的輪廓。
“少主,這...這畫得也太模糊了,實在看不清啊...”
他撓了撓頭,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您是不是發現什么異常了?”
李景隆沒有回答,目光又猛地向畫卷靠近了幾分。
那位站在隊伍前方的白發老者,肩上似乎還扛著一個方正的物件。
他伸手指去,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畫紙:“你再看,隊伍前頭的那名老者,他肩上背著的,是不是一個藥箱?”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猜測,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瘋狂地在他心底蔓延開來,纏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總覺得,這幅看似尋常的舊畫里,似乎藏著什么驚天的秘密。
藏著某種冥冥之中,非要讓他看破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