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3日 四九城
陳樾的鋼筆在《醫療機構管理條例》上重重地畫了個圈,墨水在紙張上暈染開來,形成一個深藍色的污漬。窗外飄著細雪,辦公室里暖氣很足,蒸騰的熱氣在玻璃窗上凝結成細密的水珠。他卻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來,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著。條例第三十八條用加粗的黑體字印著:"未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擅自執業的,予以取締,沒收違法所得及其藥品、器械,并處十萬元以下的罰款。"
"這不是要把民間老中醫都趕盡殺絕嗎?"陳樾摘下老花鏡,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揉搓著發酸的眼眶。他想起前世那些被迫關門的老中醫診所,那些因為一紙證書而提前退休的老先生,那些只能在街頭巷尾偷偷給人看病的民間郎中。記憶中的畫面如此清晰:某位治療骨傷的老先生,祖傳的接骨手藝堪稱一絕,卻因為考不過西醫的解剖學考試,診所被貼上了封條。
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打斷了陳樾的思緒。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才拿起聽筒。
"陳老,我是小王啊。"電話那頭是衛生部醫政司的王處長,聲音里帶著刻意的熱情,"您上次說的醫療器械標準化問題,我們想請您明天上午九點來部里開個會討論一下......"
"小王,我問你個事。"陳樾打斷了他,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電話線,"這個非法行醫的條款,你們是怎么考慮的?"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輕微的電流雜音。過了幾秒鐘,王處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語氣明顯謹慎了許多:"這個...陳老,主要是為了規范醫療市場,保障患者安全。您也知道,現在有些江湖游醫確實害人不淺,去年就發生了好幾起假藥致人中毒的事件......"
"那民間那些祖傳的老中醫呢?"陳樾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他感到一股熱血涌上臉頰,"他們可能沒有正規學歷,但治病救人的本事是實打實的!多少疑難雜癥在西醫那里治不好,到了老中醫手里幾副藥就見好!"
"這......"王處長支支吾吾,陳樾幾乎能想象出他在電話那頭擦汗的樣子,"政策總要有個統一標準...而且現在提倡科學醫療,那些沒有系統學過現代醫學知識的中醫,確實存在安全隱患......"
掛斷電話后,陳樾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皮革坐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發現茶水已經涼了,茶葉沉在杯底,像一團蜷縮的枯葉。窗外,雪花無聲地落在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為它們裹上一層薄薄的白紗。
2月5日
連續兩天,陳樾推掉了所有會議,親自走訪了四九城城里的幾家老字號中醫診所。在鼓樓附近的一條胡同深處,他找到了孫氏中醫診所。斑駁的木門上貼著褪色的春聯,門檻已經被磨得發亮,顯示出歲月的痕跡。
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中藥香氣。八十高齡的孫老先生正在給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把脈,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搭在孩子纖細的手腕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診室里擺著一張老式紅木診桌,上面放著脈枕和筆墨紙硯,墻角的中藥柜上整齊排列著數十個青花瓷藥罐。
"這孩子是脾胃虛寒。"孫老睜開眼,對站在一旁滿臉焦急的母親說,"舌苔白膩,脈象沉遲,是不是經常腹痛腹瀉?"
"對對對!"孩子的母親連連點頭,"西醫說是腸易激綜合癥,吃了好多藥都不見好。"
孫老輕輕搖頭:"別總給他吃冷飲,冰棍、冷飲都要忌口。"他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藥方,字跡蒼勁有力,"我開個方子,吃三副就好了。平時可以煮些山藥粥養胃。"
陳樾注意到診室里掛滿了錦旗,最舊的一面已經褪色成淡粉色,上面的金字也剝落了不少,落款依稀可見"1965年"的字樣。墻上還掛著幾張發黃的老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時的孫老與一位長須老者的合影,照片一角寫著"師從京城名醫李濟民"。
"孫老,您這診所......"等病人走后,陳樾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聽說了,新政策嘛。"孫老笑了笑,露出幾顆孤零零的牙齒,眼角堆起深深的皺紋,"我祖上三代行醫,到我這代要斷嘍。那些考試,我這樣的老頭子哪考得過?"他指了指書架上厚厚一摞醫學教材,"我孫子給我找來的,什么解剖學、生理學,看得我頭暈眼花。"
陳樾的心揪了一下,他翻開筆記本,詳細記錄了孫老的情況:行醫六十余年,擅長兒科和內科,祖傳的"孫氏脾胃方"在治療消化系統疾病方面有奇效。臨走時,孫老從里屋拿出一個藍布包裹,小心翼翼地解開,里面是一本手抄的《臨證心得》,紙張已經泛黃,邊角處有些蟲蛀的痕跡。
"拿著吧,"孫老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陳樾心上,"總比跟著我進棺材強。這里面記著我六十年來遇到的疑難雜癥和對應方子,或許...或許以后還有人用得上。"
2月10日
厚達五十頁的《關于中醫傳承與發展的建議》終于完成。陳樾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的書寫而微微發紅。封面上"陳樾呈"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墨跡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親自驅車前往衛生部,黑色的紅旗轎車在雪后的街道上緩慢行駛,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張部長,您看看這個。"陳樾將材料放在寬大的辦公桌上,手指點著其中一個案例,"陜西銅川有位姓馬的老先生,祖傳的骨科手藝,治療跌打損傷遠近聞名。現在因為考不過解剖學,要被取締行醫資格。這合理嗎?"
張部長推了推金絲眼鏡,眉頭越皺越緊。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在他花白的鬢角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陳老,醫療安全確實需要規范......"他翻動著文件,紙張發出沙沙的響聲。
"那就用中醫的方式規范中醫!"陳樾激動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晃了出來,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水漬,"用西醫的標準考核中醫,就像用秤稱溫度一樣荒唐!中醫講究的是整體觀和辨證論治,跟西醫的還原論根本是兩套體系!"
辦公室里的氣氛一時凝固。張部長摘下眼鏡,用絨布仔細擦拭著鏡片,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應。墻上的掛鐘發出清晰的滴答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這樣吧,"張部長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我召集一次專題會議,請幾位老中醫和專家一起討論。您把您了解到的典型案例都整理出來,我們好好研究一下。"
2月13日 衛生部會議室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二十多位白發蒼蒼的老中醫和衛生部的官員們分坐長桌兩側。陳樾坐在中間位置,面前攤開著厚厚的筆記本。會議室墻上掛著"救死扶傷"的書法橫幅,紅木會議桌被擦得锃亮,反射著頭頂日光燈的白光。
"各位老先生,"張部長環視眾人,聲音在寬敞的會議室里回蕩,"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聽聽大家對中醫管理的意見。最近我們收到不少反映,說現行的醫師資格考試對老中醫不太公平......"
一位來自四川的老中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的背已經駝了,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我十六歲跟師學醫,現在七十六了。"老人的聲音有些嘶啞,但吐字清晰,"去年考試,問我'細菌感染的病理機制',我答不上來。可我能治好病啊!"他激動地拍著胸脯,發出沉悶的響聲,"我們鎮上的人,誰沒找我看過病?三十年前縣長夫人的怪病,大醫院都查不出原因,我三副藥就給治好了!"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附和聲,幾位老中醫紛紛點頭。陳樾注意到角落里一位戴金絲眼鏡的年輕干部在撇嘴,小聲嘀咕:"沒有科學依據......"年輕人面前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西醫術語,鋼筆在指間快速轉動著。
"這位同志,"陳樾直接點名,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會議室安靜下來,"你感冒時吃不吃姜湯?"
年輕干部一愣,眼鏡后的眼睛睜大了:"吃...吃過。"
"那你知不知道姜湯殺菌的科學依據?"陳樾追問,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這......"年輕人語塞了,臉頰泛起紅暈。
"中醫講究的是整體觀和辨證論治,"陳樾轉向所有人,聲音提高了八度,"用還原論的思維來評判,本身就是不科學的!就像用芭蕾舞的標準評判京劇,用油畫的標準評判水墨畫!"
爭論持續了一整天。午休時,工作人員送來了盒飯,但很少有人動筷子。有位老中醫當場演示了針灸治療偏頭痛,十分鐘就讓患者的疼痛緩解;還有人拿出厚厚的醫案,羊皮封面已經磨損,里面記錄著上千個治愈病例。反對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連那位年輕干部也開始認真做筆記。
2月15日
第三天傍晚,當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射進會議室時,共識終于達成。張部長站在主席臺前,宣布了最終決定:
1. 中醫與西醫分開管理,成立獨立的中醫事務司;
2. 制定專門的中醫師考核標準,重點考察臨床能力,理論考試以中醫經典為主;
3. 組織民間中醫資格認定,由資深老中醫組成評審團,進行實操考核;
4. 嚴厲打擊虛假中醫宣傳,凈化醫療市場,成立專門的監督委員會......
散會時,那位四川老中醫拉著陳樾的手,布滿皺紋的眼角濕潤了:"陳老,您這是救了我們中醫的命啊!我那些徒弟,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行醫了......"
陳樾搖搖頭,感到喉嚨有些發緊:"是你們救了中醫。六十年的行醫經驗,上千個成功病例,這才是中醫的根。我只是幫忙說了幾句話而已。"他拍了拍老人瘦削的肩膀,感受到布料下凸起的肩胛骨。
走出衛生部大樓,雪已經停了。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在積雪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陳樾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仿佛聞到了中藥特有的苦澀香氣。他想,這一世的中醫,應該不會像前世那樣日漸式微了吧?那些珍貴的經驗方,那些獨特的診療手法,或許能夠完整地傳承下去,繼續造福子孫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