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廨房,氣氛就透著詭異。
幾個往日相熟的差役目光閃爍,點頭招呼都透著倉促;而胡班頭的心腹們則毫不掩飾地投來陰鷙的目光。
胡班頭高坐上首,面色陰沉似鐵。今日他破天荒地沒端著茶盞,那雙綠豆小眼死死盯著門口,直到林峰上前行禮。
“屬下林峰,參見班頭。”林峰抱拳行禮,聲音不卑不亢。
廨房里落針可聞。
胡班頭沒像往常一樣讓他歸隊,反而從齒縫間擠出陰冷的笑聲:“林峰,你當真是好本事。”
林峰垂首:“班頭何出此言?屬下愚鈍。”
“愚鈍?”胡班頭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一下,“我看你是精明過頭了!昨夜黑虎幫雷豹帶人去了你家藥鋪,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林峰回答得不卑不亢。
“據(jù)說你巧舌如簧,竟將一干兇徒說得悻悻而退?”胡班頭語帶譏誚,“還搬弄是非,扯什么卷宗、稅賦、收條?林峰,你不過一個區(qū)區(qū)差役,誰給你的狗膽妄議公事,甚至攀誣上官?!”
最后四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殺氣騰騰。
顯然,雷豹昨夜回去后,必定將話遞到了胡班頭這里。
周遭差役屏息垂首,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這是要撕破臉皮,直接扣罪了!
林峰心念電轉,知道此刻絕不能軟,更不能承認“攀誣”。
他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驚訝和委屈:“班頭明鑒!昨夜雷豹率眾欲行兇,屬下無奈,只得虛張聲勢,提及衙門卷宗律法,試圖將其嚇退,全為自保,絕無攀誣上官之心!至于稅賦收條等語,更是子虛烏有,定是那雷豹懷恨在心,故意捏造,意圖挑撥離間,班頭萬萬不可聽信讒言!”
他這番話,將自己昨夜的行為定性為“虛張聲勢”、“無奈自保”,將所有的指控都推給了雷豹“捏造挑撥”,可謂是滴水不漏。
胡班頭被噎得一時語塞,面色愈發(fā)鐵青。
他確實拿不出林峰“攀誣”的真憑實據(jù),且雷豹的說辭本就難盡信。
但此刻竟被對方反將一軍,他胸中怒火翻涌卻無從發(fā)作。
“好個牙尖嘴利!”胡班頭陰惻惻地冷笑,“即便如你所言,你與江湖幫派糾纏不清,惹出是非,險些釀成街頭大規(guī)模械斗、驚擾民生,這總是不爭的事實吧?你又待如何交代?”
“屬下知錯。”林峰當即順勢躬身,應答得異常干脆,“甘領責罰。”
他認罪認得如此痛快,反倒讓胡班頭一時語塞,原先備好的連番發(fā)作竟被生生堵了回去。他瞇起雙眼仔細打量林峰,似要從他臉上瞧出什么破綻。
恰在此時,一個懶洋洋的嗓音自門口飄來:“胡班頭,這一大清早的,火氣就這么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陳師爺袖著手,不緊不慢踱入廨房,目光閑閑一掃,最終落在林峰身上。
胡班頭趕忙起身,擠出一臉笑:“師爺您怎么得空過來?手下的人犯了一點小過失,正在處置。”
“哦?又是林峰?”陳師爺仿佛提起些興致,“這次又犯了什么事?”
胡班頭連忙“簡要”稟明,自是略去于己不利的細節(jié),著重強調林峰與幫派沖突、影響惡劣之情。
陳師爺聽罷,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向林峰:“你有何話說?”
林峰將方才的話從容復述了一遍,語氣愈發(fā)懇切,只咬定是為自保,絕口不提卷宗細節(jié)。
陳師爺聽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年輕人,火氣盛,惹些麻煩也難免。不過,能憑幾句話逼退雷豹那等渾人,倒也算有點急智。”
他話鋒一轉,對胡班頭道:“既然已知錯,責罰就免了。庫房的卷宗不是尚未整理完畢?讓他接著去做,既可磨磨性子,也省得在外再生事端。胡班頭以為如何?”
胡班頭面色變了變,陳師爺這話看似商量,實則已是定論。他心中惱恨,卻不敢反駁,只得硬邦邦應道:“師爺說的是。林峰,還不多謝師爺!”
“謝師爺!謝班頭!”林峰躬身行禮,心中卻是暗松一口氣。
又過一關。可他心知肚明,陳師爺兩次出手,看似回護,實則更像是將他當作一枚棋子,用以平衡衙內(nèi)勢力。但這正是林峰眼下所需的——時間和余地。
再次踏入庫房,林峰反手闔上門扉,目光掠過層層疊疊的卷宗。
時間緊迫,他不再粗略整理,而是開始有目的地搜尋。
關于黑虎幫的所有記錄,關于城內(nèi)各大商戶,尤其是與黑虎幫有往來或曾被勒索的稅賦賬目,關于胡金寶經(jīng)手過的所有治安案件和款項收支,甚至關于安寨縣周邊流民、匪患的記載……
接下來的時間,林峰幾乎將自己“埋”在了庫房的卷宗堆里。
僅僅用了大半天時間,他的目光就在一堆看似廢料的草稿紙中驟然定格。
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幾張被揉皺又展平的稅票存根。
上面的數(shù)字與正存檔的卷宗記錄截然不同,經(jīng)手人的簽押雖刻意模糊,但那筆畫走勢,分明就是“胡金寶”三字!
“貪墨稅款…好得很。”林峰心中冷笑,將這幾張紙仔細收入懷中。
他并未停歇,繼續(xù)翻找。
終于,在一份關于城外流民安置的陳舊案卷中,他又發(fā)現(xiàn)了關鍵線索:一批糧食和冬衣的撥付記錄,與戶房同期存檔的數(shù)量根本對不上,缺口巨大!而經(jīng)辦人名單里,胡金寶的名字赫然在列。
“克扣流民救命糧…胡金寶,你死不足惜!”林峰眼中寒光一閃。
這兩項罪證,任何一項都足以讓胡金寶萬劫不復。
他不再耽擱,立刻拿著這兩份關鍵卷宗,徑直前往后衙求見陳師爺。
后衙書房與前堂廨房的喧囂截然不同,窗明幾凈,檀香裊裊。
陳師爺坐在一張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后,正提筆批閱著一份文書,頭也未抬。
林峰垂手立在堂下,屏息靜氣,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過四周。但見書架林立,典籍井然,一塵不染,透著與其主人氣質相符的清冷與嚴謹。
“卷宗整理得如何了?”陳師爺終于擱筆,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波瀾。
“回師爺,卷宗已整理過半。年份、類別皆已大致區(qū)分,只是積壓甚多,尚需些時日才能徹底理清……”林峰恭敬回答,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屬下在整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幾處紕漏,事關重大,不敢隱瞞。”
他不再迂回,徑直將兩份卷宗呈上。
陳師爺目光掃過稅票存根和流民糧餉記錄,面色依舊平靜,唯有敲擊桌面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抬起眼,重新審視眼前這名年輕衙役。效率之高、出手之準、心性之狠,遠出他意料。
“哦?”陳師爺語氣平淡,卻自帶一股沉壓,“你欲如何?”
林峰躬身道:“屬下只想為堂尊、為師爺分憂。此等蠹蟲盤踞縣衙,蛀空根基、敗壞綱紀。若師爺信得過,屬下愿效犬馬之勞,徹查此患,還安寨縣衙一個清明!”
他未直指胡班頭,卻句句不離其人。且將自己置于“執(zhí)行”之位,而將決斷與功勞,悉數(shù)歸于堂尊與師爺。
陳師爺靜默注視,書房內(nèi)落針可聞。
半晌,他忽地輕笑一聲,意味難辨。“可曾讀過書?”
林峰心頭一凜。
若論學識,他前世好歹本科畢業(yè),知識儲備或可比肩當朝學士,但四書五經(jīng)、八股策論,卻實在生疏。
他略作斟酌,躬身謹慎答道:“回師爺,認得幾千字,略通文墨。”
“幾千字?”陳師爺眉梢微挑,似笑非笑,“近前來,看看這篇。”
林峰應聲上前,目光落向案頭那本攤開的文冊。
只見封皮寫著《戶房·市籍雜錄》,翻開的一頁列有“花柳坊”、“賭檔”等名目,其后密密麻麻標注人數(shù)、例銀、月捐等數(shù)目。竟將城中風月場、賭檔生意悉數(shù)登記在冊。
“安寨縣雖小,這市井之間的‘生意’,倒是興旺得很。”陳師爺?shù)氖种冈凇霸戮琛币豁椛陷p輕敲了敲,“只是這收上來的是散碎銀子,入了公賬的卻總是那么有數(shù)的幾兩。”
林峰目光掃過那密密匝匝的“月捐”數(shù)目,心中頓時雪亮。知縣考績,核心無非“錢糧”與“刑名”二字。胡班頭這般吃相難看,撈錢的路數(shù)太黑,容易留下把柄,且搜刮來的油水,多半與黑虎幫私分殆盡,真正能上交縣衙的,恐怕十不存一。
他心頭微震,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垂首靜立,等候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