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驚天動地的搶救過后,林府上空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陰霾,總算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些許生機。
小承璋雖仍虛弱昏睡,氣息卻已平穩許多,兩位被驚呆的老大夫重又上前,仔細診脈開方,言辭間已從之前的束手無策轉為謹慎的樂觀,只道是險死還生,元陽大傷,后續需極其精心地溫養調理,再不敢有絲毫差池。
林如海守在兒子榻前,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疲憊與后怕便如潮水般涌上,卻仍強打著精神處理善后。
賈敏則因大喜大悲、心力交瘁,加之本就病弱,眼見兒子轉危為安,那強撐的一口氣泄了,竟又病倒下去,被嬤嬤們攙回正房歇息。
府中暫得安寧,林望舒這才得以回到早已為她收拾好的舊日閨房稍作休整。
此刻的她心緒難平,略用了些茶點,便吩咐撫劍守著剛睡下的黛玉,自己則帶著青溪,往賈敏正房來探病。
賈敏房中依舊彌漫著藥氣,卻比之前暖閣那絕望的氣息要和緩許多。
她半倚在貴妃榻上,身上蓋著錦被,面色蒼白如紙,眼圈紅腫,顯然有哭過,精神十分萎靡。見林望舒進來,她掙扎著要起身。
“嫂嫂快別動,”
林望舒忙快步上前,輕輕按住她,自己在榻邊的繡墩上坐下,語氣溫婉關切,“你且好生歇著,方才那般折騰,鐵打的人也受不住。璋兒那邊有兄長看著,大夫們也守著,想必無礙了。”
賈敏握住她的手,未語淚先流,聲音虛弱又充滿感激:“妹妹,今日若不是你,我…我和他父親,真是……”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林望舒輕輕拍著她的手背,柔聲道:
“嫂嫂說哪里話,我們是一家人,骨肉至親,難道我能眼睜睜看著?也是璋兒福大命大,合該遇難成祥。你如今最要緊的是保重自身,你若再倒了,兄長和孩子們可依靠誰去?”
這話說到了賈敏的痛處,她淚落得更急,喘息也微微急促起來,掩口輕咳了兩聲。
林望舒見狀,順勢道:“我瞧嫂嫂氣色不佳,咳聲亦顯虛浮。若嫂嫂不嫌我冒昧,我在北地時,因邊鎮氣候惡劣,病患繁多,常與軍醫官眷往來,倒也粗通一些脈理,不如讓我為嫂嫂診看一番,或能說出一二,也好請大夫們斟酌調理?”
賈敏此刻對這位庶妹已是十分信重兼感激,聞言便伸出纖細蒼白的手腕:“有勞妹妹費心。”
林望舒三指輕輕搭上賈敏的腕間,凝神細診。
脈象沉細無力,尤以寸關為甚,且略有澀象,顯是久病耗損,氣血雙虧,心肺之氣尤為不足。
結合其面色、咳聲及原書記載,她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她沉吟片刻,收回手,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凝重與憂色,輕輕嘆了口氣:“嫂嫂這病,非一日之寒,乃是積年累月耗損所致。”
賈敏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林望舒語氣愈發溫緩,字斟句酌,既點明關竅,又不至驚駭病人:
“妹妹冒昧妄言,嫂嫂平日是否思慮過重,于家務瑣事、兒女前程上皆勞心勞力,難得片刻松快?加之江南之地,雖富庶繁華,然濕氣氤氳,于肺腑本弱之人而言,最易侵體。這般內耗心神,外感濕邪,日久天長,便漸漸傷了根本。此病最忌的便是大悲大喜,情緒劇烈波動,今日這般驚懼傷痛,于嫂嫂病體而言,實是雪上加霜。”
她句句皆說中賈敏心事。自嫁入林家,夫君雖好,然子嗣艱難,好容易得了黛玉,卻又體弱多病,操碎了心。如今得了璋兒,本是天大喜事,卻又恐步其姐后塵,日夜懸心。
加之林家雖清貴,人情往來、家務管理哪一樣不需耗費心神?這病根,確是一年年深種下來的。
賈敏聽得怔怔的,眼淚無聲滑落,嘆道:“妹妹真真是神了,句句都說到我心坎里去了。這些年,確是有些疲累,唉……”
“嫂嫂莫要灰心,”林望舒忙安慰道,“病去如抽絲,既知病因,便需徐徐圖之。往后務必放寬心懷,瑣事能放則放,兒女之事自有其福分,兄長亦是明理之人,定能體諒。用藥調理之外,飲食起居更需格外精心,避濕防寒,寧緩勿急。只要好生將養,慢慢總會好起來的。”
正說著,外頭嬤嬤低聲稟報,說是玉姐兒醒了,吵著要娘親。賈敏忙讓人抱進來。
只見黛玉被嬤嬤抱著進來,小人兒顯然剛睡醒,鬢發微松,眼睛還有些紅腫,越發顯得軟軟糯糯,我見猶憐。
她先看到母親臥在榻上,小嘴一扁,就要哭出來,又看到坐在一旁的姑母,似乎記起之前的溫柔,小聲地、依著規矩喚了一聲:“姑母……”
這一聲軟糯嬌怯的“姑母”,叫得林望舒心都化了。她笑著招手:“玉兒醒了?快來姑母這兒。”
嬤嬤將黛玉放下地,小人兒卻先撲到母親榻邊,依賴地抓住母親的手,這才又看向林望舒。
林望舒從腕上褪下一枚早備好的見面禮——一枚用上好的和田暖玉雕成的如意云頭小玉佩,玉質溫潤細膩,觸手生溫,并無半點寒冽之氣。
她拉過黛玉的小手,將玉佩放入她掌心,柔聲道:
“好孩子,姑母來得匆忙,沒什么好東西給你,這枚小玉佩還算溫潤,常年戴著能養人,且當是個玩物吧。”
賈敏忙道:“妹妹太破費了,這如何使得?”
“嫂嫂跟我還客氣什么,不過是個小玩意,給孩子的。”
林望舒笑道,又細細端詳黛玉的小臉,只見她眉目如畫,靈氣逼人,卻掩不住那份先天不足的虛弱,不由嘆道:
“好個伶俐標致的孩子,我看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凡間女兒,倒像是畫里走下來的小仙童似的。只是這身子骨似乎單薄了些,需得格外精心,好生將養才是。”
這話正說中賈敏最深重的憂慮,她摟過女兒,眼圈又紅了,嘆道:
“何嘗不是呢!自打落地,便是如此,三天兩頭地病,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藥,總不見十分結實。我這心里,日夜為此煎熬……”
“嫂嫂寬心,”林望舒溫言勸慰,“玉兒年紀小,根基未穩,慢慢調理總會好的。我瞧她極是聰慧,心思也重,日后更需耐心引導,勿使她多思多慮,于養生一道亦是關鍵。”
兩人就著孩子調養的話題細細說起來,一個真心求教,一個有意引導,竟說得十分投契。
賈敏只覺這位小姑子見識不凡,言語貼心,又是真心疼愛自己的孩子,心中那點因多年未見而產生的生疏感頓時消弭大半,關系在不知不覺間迅速拉近。
窗外天色漸晚,有丫鬟輕輕進來掌燈。柔和的光暈灑在室內,暫時驅散了病榻旁的陰郁,添上了一抹難得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