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怨念海嘯,裹挾著凍結靈魂的寒意與撕碎一切的暴戾,撲面而來。謝債視野被純粹的黑暗吞噬,耳中充斥無數冤魂疊加的尖嘯,皮膚如同被萬千冰針穿刺。死亡的氣息如此濃稠,幾乎凝固了血液。
他避無可避,擋無可擋。道士重傷倒地,碧痕遠遁,此刻唯有孤身面對這百年積怨的滔天怒火。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淹沒的剎那,懷中那枚滾燙的殘玉迸發出的意念洪流,強行撐開了一線裂隙。這一次涌來的,不再是模糊的情感碎片,而是一段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畫面,如同親歷:
不是月下桃林,而是尸橫遍野的戰場邊緣。烽煙未散,焦土的氣息刺鼻。一個年輕的小兵蜷縮在彈坑里,左腿被箭矢貫穿,傷口潰爛,高燒讓他神志模糊。死亡的氣息籠罩著他。就在這時,一只通體雪白、眼神靈動的狐貍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嘴里叼著幾株罕見的止血草藥,用牙齒嚼碎草藥,敷在小兵的傷口上,又用柔軟的尾巴拂去他臉上的污泥和冷汗。小兵在彌留之際,感受到一絲清涼和生機,他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看到那雙清澈的狐眼,用盡最后力氣喃喃:“若…若能活…必…必不相負…”狐貍輕輕蹭了蹭他的手,仿佛聽懂了一般。
畫面繼續,小兵傷愈后隱居的山野小屋。小兵傷愈后不再從軍,轉而讀書,與白狐相伴。狐貍并非精怪幻化人形,它仍是獸身,但靈性十足。它會為夜讀的書生銜來松明,會在寒冬蜷縮在他腳邊取暖,會在他因貧苦和孤寂而沮喪時,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他,眼中是純粹的依賴與陪伴。書生撫著它的皮毛,眼中有著超越物種的情誼:“阿雪,這世上,唯有你真心待我。他日我若出頭,定讓你不再餐風露宿,與我共享安寧。”
苦難中再真切的語言,都不可信,不是當時不真,是苦難之后終究逃不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數年之后,書生憑借才華漸露頭角,被一位途經的權貴賞識。權貴身邊跟著一位氣息陰冷的術士,術士一眼看出白狐身具靈慧,是煉制某種邪門法寶或丹藥的絕佳“藥引”。那術士雖未強取,卻是對書生許以重利和錦繡前程,并暗示:此狐雖靈,終是異類,久伴身邊,恐吸你文運,損你陽壽。若你將其“獻”出,非但無礙,反能助你祛除晦氣,平步青云。
一邊是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祿和“健康長壽”的恐嚇,一邊是多年相伴、如同家人般的異類伙伴。書生內心經歷了激烈的掙扎。他看到了權貴的權勢,感受到了貧窮的可怕,更恐懼術士所說的“損壽”之言。最終,對現實利益的渴望和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壓倒了他對白狐的情誼。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
背叛發生在某個夜晚,充滿算計與殘忍。書生假意帶白狐去山間散步,卻在它飲用的泉水中下了術士給的迷藥。白狐昏迷前,看向書生的眼神,從最初的信任,到不解,最后是徹骨的絕望與哀傷。它或許不明白復雜的陰謀,但它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書生不敢看它的眼睛,親手將它交給了等候在旁的術士,換回了一箱金銀和權貴的舉薦信。
日后,書生果然飛黃騰達。他或許內心有愧,或許只是為了尋求心理安慰,或許是為了掩蓋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他依約修建了狐仙祠,塑了玉像,編造了狐仙報恩、守護一方的故事。他將白狐神化,用香火供奉,試圖用這種形式來“償還”和“紀念”。但他永遠不知道,那只白狐在術士手中經歷了怎樣的折磨。曾經純白天真的小狐是經受了多少的痛苦,才變得怨念不滅,恨憎滔天。他修建的祠宇,接受的香火,每一分都是建立在白狐的痛苦之上。當百姓虔誠跪拜那尊冰冷的玉像時,他們供奉的,實則是一段被粉飾的背叛和一只冤魂的詛咒。
這段記憶碎片的沖擊力遠超之前!它揭示了辜負背后的復雜性:不僅是怯懦,更是利益權衡下的主動選擇,是恩將仇報的殘忍!所謂的“不負”,最終以最虛偽、最諷刺的方式“實現”了。
謝債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白狐被迷暈前那一刻的絕望,那種被最信任之人推向深淵的徹骨冰寒。這比單純的背棄承諾,要痛苦千百倍!
這記憶碎片短暫卻無比清晰,與鏡中那被怨毒扭曲的景象截然不同!它揭示了一個更簡單,也更殘酷的真相:辜負,始于怯懦,成于遺忘。所謂的信仰崩塌,根源竟是一場始于微末、終于背棄的情誼。
“原來……是這樣……”謝債的意識在怨念風暴中飄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這悲涼,不僅為白狐,也為那書生的賣友求榮,更為這世間“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人性固有弱點。
這絲由理解而生、超越個人恩怨的悲憫,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星。
奇跡般地,那碾壓而來的怨念海嘯,在觸及他身體的瞬間,竟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滯!狂暴的沖擊力未減,但其中純粹毀滅的意志,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異樣的情緒波動干擾了。
“噗——”
謝債如同被千斤巨錘擊中,整個人倒飛出去,鮮血狂噴,重重砸在遠處殘垣下,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全身骨骼如同散架,五臟六腑移位,魂海中的賬冊光芒黯淡,所有債線都微弱下去。
但他沒死。
那怨念實體懸浮在半空,血紅的眸子死死盯著癱軟在地的謝債,充滿了困惑與暴怒交織的復雜情緒。它本能地要毀滅這個債主,但剛才那一瞬間從對方靈魂深處傳來的“理解”與“悲憫”,像一根尖刺,扎進了它純粹由怨恨構成的核心。它不懂這是什么,只覺得異常煩躁,異常……痛苦。
“咳咳……”道士掙扎著爬起,看到謝債竟在那一擊下生還,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驚愕。他顧不上自身重傷,踉蹌沖到謝債身邊,指尖迅速點向他幾處大穴,渡過去一絲微弱的真元護住心脈。
“你小子……剛才做了什么?”道士聲音嘶啞,充滿探究。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一刻狐仙怨念出現了不正常的波動。
謝債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有血沫從嘴角溢出。他用盡最后力氣,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虛指了指那怨念實體。
道士瞬間明悟,眼中精光爆射:“你觸到了它的‘真’?!”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徘徊不定的怨念實體,臉上首次露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計算神色。
“好!好!天不亡你!”道士急促道,“它靈智已被怨氣蒙蔽,全靠本能行事!方才你那一下,動搖了它的殺心!這是唯一的機會!聽著,小子,撐住!用你的意念,繼續跟它‘說’!說你看懂了!說那書生的懦弱,說它的不值!不要哀求,不要憤怒,只要那份‘明白’!這可能是引出‘真心淚’唯一的契機!”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那面跌落在地的殘破銅鏡,因靠近怨念實體本源,鏡面竟自行修復了些許,再次蕩漾起水光。而這一次,鏡中浮現的,不再是幻象,而是廢墟地底深處的真實景象——
一片濃郁的、化不開的黑暗核心中,隱約可見一團被無數暗紅色怨氣鎖鏈緊緊纏繞、不斷掙扎的微弱白光。那白光形態變幻,時而如狐,時而如人形,散發出純凈卻無比悲傷的氣息。
那是……狐仙被怨念污染、鎮壓至今的,最后一點本源靈性!
幾乎同時,廢墟邊緣,去而復返的碧痕身影再次閃現!她顯然也看到了鏡中景象,豎瞳中爆發出極致貪婪的光芒!那團被鎮壓的本源靈性,對任何精怪來說都是無上瑰寶!
“是我的!”碧痕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向銅鏡,想要通過鏡子作為媒介,強行抽取那團本源靈性!
這一舉動,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潑進冷水,徹底引爆了那怨念實體!
“吼——!”
震耳欲聾的咆哮席卷四野!怨念實體徹底拋棄了對謝債那絲莫名的困惑,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到了碧痕這個妄圖竊取它核心的竊賊身上!它化作一道毀滅性的黑色洪流,以比之前更快數倍的速度,吞噬向碧痕!
碧痕臉色煞白,她沒想到這怨念的反應如此激烈決絕!奪寶的貪念瞬間被死亡的恐懼取代,她尖叫著施展出保命遁術,身形化作一道碧光向遠處激射!
黑色洪流緊追不舍,所過之處,大地犁開深溝,空氣發出爆鳴!
廢墟中央,暫時恢復了詭異的平靜,只有銅鏡映照出地底那團被鎖鏈纏繞、微微顫動的白光。
道士劇烈咳嗽著,攙扶起氣息奄奄的謝債,急聲道:“快!趁那怪物被引開!你的‘真心’是否夠格,就在此刻!對著那鏡子里的靈性!那是它最后一點‘干凈’的東西!”
謝債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望向那面銅鏡。鏡中,那團被無數怨氣鎖鏈束縛的微弱白光,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輕輕顫抖了一下,傳遞出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渴望解脫的哀傷。
百年的孤寂,信仰的崩塌,情誼的背棄……所有痛苦的核心,或許就是這團被自身怨念囚禁的本源。
謝債的心,像是被那哀傷狠狠刺穿了。不是為了還債,不是出于恐懼,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對這場漫長悲劇的悲憫,對那一點即將被怨毒徹底吞噬的純凈靈性的不忍。
一滴眼淚,灼熱而滾燙,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劃過他染血的臉頰。
這一次,淚中沒有了恐懼,只有純粹的悲傷。
那滴淚,滴落在他胸前的殘玉之上。
殘玉驟然發出溫潤的白光,不再冰冷刺骨。
而鏡中,那團被鎖鏈纏繞的白光,仿佛受到了某種召喚,劇烈地掙扎起來!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碧痕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以及怨念實體那飽含毀滅意味的、迅速逼近的咆哮!
它解決了碧痕,馬上就要回來了!
時間,只剩下最后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