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硯依舊沉默,但那籠罩著外殿的恐怖寒意,似乎隨著葉卿棠的解釋,稍稍凝滯了一瞬,不再那樣狂暴地擠壓過來。
良久,大盛帝眼中的狂怒風暴并未完全平息,卻似乎被一種混合著驚疑和權衡的陰鷙所取代。
他緩緩靠回龍榻的軟枕,指節因用力泛著青白色,捏著那明黃的錦被邊緣。
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錯覺,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威壓卻更加沉重。
他目光掃過珠簾外傅懷硯模糊的身影,又落回葉卿棠身上,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
“好……好一個天地陰穢,金石異氣……”
他重復著這兩個詞,“葉卿棠,你的膽子,比朕想的還要大。”
大盛帝頓了頓。
停頓的瞬間,殿內空氣再次繃緊。
“既然你說得如此篤定,連病邪盤踞何處都一清二楚……那朕倒要問問,太醫院院判”
帝王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穿透珠簾,直刺向侍立在傅懷硯身后不遠處、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低頭的緋袍老者。
“你,精研醫道數十載,通曉天下奇癥。朕這脈象,葉姑娘口中的陰穢異氣,可曾探得?”
被點到名的緋袍老者,太醫院院判,身形微晃了晃,像是驟然承了股無形的重壓。
他本就微垂的頭顱又低了幾分,卻還維持著朝臣的儀度,花白的胡須隨著平穩了些的呼吸輕輕動著。
殿里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連殿角燭火的跳動都慢了半分,光影滯在珠簾上,竟像是忘了流轉。
院判穩步趨前,雙膝跪地時動作規整,額頭輕觸冰涼的金磚,發出一聲悶響,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只是尾音里難免帶了幾分愧意,“陛下息怒,老臣失職,未能盡察病情,愿領責罰。”
他跪得端正,緋色官袍在素凈的殿內雖顯眼,卻無半分狼狽。
“葉姑娘所言的陰穢異氣,確有其詭秘之處。初時陛下脈象沉緩,與冬日常見的風寒癥極為相似,老臣便以溫中散寒、健脾化濕之方調治,只當是濕邪侵體的尋常癥候。”
他語氣平實,條理尚在,只是說到后半句時,聲調里多了幾分自責。
“卻萬沒想到,竟是這般天地異氣作祟。是老臣診察不周,未能辨明異氣本質,并非推諉。”冷汗確實浸了后背,衣料貼在脊骨上,可他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目光落在金磚的紋路里,不是怕得不敢抬頭,而是因失職而羞于見帝王。
葉卿棠的心吊在嗓子眼,指尖掐著掌心才穩住垂首的姿態。
她聽得出院判話里的分寸,既認自己診察不周,又沒否認異氣的存在,反倒悄悄坐實了她非人為致病的說法。
小果子在她腦子里急聲催促。
“宿主!趁現在先把天譴的調子定下來,別讓陛下揪著脈象細究!”
她屏住氣,眼角余光卻瞥見龍榻上那只手,明黃緞面被攥得發皺。
大盛帝明顯大盛帝仍在盛怒中。
大盛帝的目光深沉如水,在院判佝僂卻端正的背脊上掃過,又落回葉卿棠垂著的頸項。
眼神里的暴怒淡了些,卻多了層化不開的陰鷙,像深潭里的水,看著平靜,底下全是暗流。
他唇角勾了勾,聲音不高,卻帶著冷意。
“診察不周?院判在太醫院當差幾十年,你連尋常濕寒都分不出來?”
他拖了拖聲音,目光忽然轉向葉卿棠,那視線重得像要壓在她身上,“葉卿棠,你是說朕這氣伏在少陰經里,不能用猛藥,得徐徐圖之是嗎?”
“院判,你說說,她這話有沒有道理?”
殿里的空氣更沉了。
院判呼吸略沉了沉,先是緩緩抬眼,目光掠過葉卿棠垂落的裙角,隨即又恭謹地垂下,語速比尋常快了些。
“回陛下,少陰經主心腎,掌水火調和。若真有陰寒異氣深伏在此處,確如葉姑娘所言,不能硬攻,得先溫養腎元、調和心火,再慢慢疏導,這才是穩妥的法子。”
他頓了頓,語氣里的自責更重了,“是老臣先前考慮不周,用的藥偏溫燥,怕是已經傷了少陰經的根本,老臣實在汗顏。”
珠簾外,傅懷硯負手站著,玄色朝服的下擺垂在地上,紋絲不動。
只是外殿那股漫開的涼意,倒像是隨著院判的話又濃了幾分,連空氣都似比先前更沉了些,像要下雨前的悶。
葉卿棠后背上像壓了點涼,她能覺出傅懷硯的目光,隔著珠簾透過來,冷是冷,卻多了些審視,沒了先前那股漠然的疏離。
大盛帝緩緩靠回軟枕上,胸口的起伏平了些,可眼底的陰云沒散。
他指尖在錦被的龍紋上輕輕敲著。
聲兒不大。
“好,當真如此,真是好的很。”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嘆,卻帶著分量,“一個沒進過太醫院的民女,能診出天地異氣,一個管著太醫院幾十年的院判,只看出風寒濕邪。朕這江山,倒真是養了些能干的醫官。”
他的目光在葉卿棠和院判之間轉了圈,最后停在葉卿棠身上,那眼神里多了點近乎玩味的冷。
“葉卿棠,既然你們倆都認這個癥,也都說要徐徐圖之,那朕就給你這個機會。”
他抬了抬手,寬大的袖袍滑下去,露出手腕上一抹青白,“從明天起,你進太醫院,和院判一起擬方子。朕倒要看看,你這徐徐的法子,怎么把這東西從朕身上拔了去。”
他頓了頓,目光忽然冷下來,掃過殿里跪著的人:“要是三天后,朕這風寒還沒好,或者出了半點差錯……”
他沒把話說完,可那語氣里的狠厲像冰碴子。
“你們,還有太醫院的所有人,就一起嘗嘗,什么叫同罪論處。”
院判聽到這話,身子又伏低了些,額頭抵著金磚,連聲道:“臣遵旨,定當與葉姑娘盡心擬方,不敢有半分懈怠。”
殿內一片死寂,大盛帝的話語如同一把鈍刀,在眾人的心口緩緩劃過。
葉卿棠垂首。
“臣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