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把臉埋進紅布,布料上還留著母親的氣息。他想起上周視頻時,母親笑著說自己在社區撿廢品攢了錢,當時他還嗔怪她不愛惜身體。原來那些皺巴巴的紙幣,都換成了存錢罐里的硬幣,叮當當地裝著母親的牽掛。
箱子最底層是本牛皮紙日記。封面已經磨破,用紅繩捆了三圈。林風解開繩子時,掉出張黑白照片。母親穿著布拉吉,扎著麻花辮,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旁邊站著的父親穿著軍裝,手搭在母親肩上,背景是綠皮火車。
“1985 年 6 月 12 日,志強去當兵,送他到火車站,沒敢哭?!?/p>
“1988 年 3 月 5 日,阿風出生,像個小猴子,志強在部隊寄來的虎頭鞋收到了?!?/p>
“1995 年 9 月 1 日,阿風上學了,背著我縫的書包,走路還順拐呢?!?/p>
“2003 年 7 月 15 日,志強沒了,天塌了。阿風說要保護我,男子漢了。”
“2010 年 8 月 20 日,阿風考上大學,送他到車站,偷偷在他包里塞了兩千塊?!?/p>
“2023 年 11 月 3 日,咳嗽得厲害,別讓阿風知道?!?/p>
最后一頁的字跡幾乎看不清,墨團暈染開來:“今天阿風削蘋果,還是那么笨……”
林風趴在樟木箱上,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日記本上,照亮了母親最后沒寫完的半句話:“想給阿風做紅燒肉……”
二、灶臺上的余溫
處理完葬禮的瑣事,林風在母親的老房子住了下來。清晨五點半,生物鐘準時把他拽醒 —— 這是母親一輩子雷打不動的起床時間。
他摸著黑走到廚房,瓷磚地上還留著母親拖過的水痕。燃氣灶上的鋁鍋歪在一邊,里面盛著半鍋米湯,表面結著層薄膜。林風掀開鍋蓋,一股淡淡的米香漫出來,突然想起小時候總被這股香味勾醒,趴在廚房門口看母親往灶膛里添柴。
冰箱里整整齊齊碼著塑料袋,每個袋子上都貼著標簽?!鞍L愛吃的薺菜”“凍餃子(白菜餡)”“臘肉,過年用”…… 最底層的盒子里裝著陳皮糖,透明袋上印著的生產日期已經模糊。林風捏起一顆放進嘴里,酸甜的味道漫開來,突然想起母親總說:“吃顆糖,日子就甜了。”
水槽邊的瓷盆里泡著黃豆,是母親準備做豆漿的。他伸手摸了摸,水還是溫的。記得上周視頻時,母親說自己買了臺豆漿機,“以后每天給你打豆漿”。當時他還笑著說不用,現在看著泡得發脹的黃豆,喉嚨突然像被堵住。
墻上的掛歷停留在母親住院那天,紅筆圈著的 “阿風生日” 還沒到。旁邊貼著張便簽,是母親的字跡:“記得買蛋糕,要巧克力味的?!?林風掏出手機,屏幕上的日期顯示還有半個月,可那個記掛著他生日的人,再也不會提著蛋糕站在門口了。
打掃廚房時,抹布擦過灶臺的裂縫,露出里面嵌著的米粒。這口老灶臺是父親生前砌的,母親用了三十年,鍋底的煙垢厚得像層盔甲。林風蹲下來,手指摳出縫里的米粒,突然想起小時候踮著腳夠灶臺,把粥灑了一地,母親沒罵他,反而笑著說:“沒關系,喂雞吃。”
櫥柜最上層的罐子里裝著花椒和八角,標簽是用中藥盒剪的。林風搬來凳子踩上去,發現罐子后面藏著個鐵皮盒。打開一看,里面全是藥瓶 —— 降壓藥、止咳糖漿、止痛片,生產日期最早的是去年冬天。
他拿起那瓶止咳糖漿,標簽上的字跡被摩挲得發亮。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母親總說 “小感冒,沒事”,卻在他回家時把藥藏進柜頂。原來她咳了那么久,卻從來沒在他面前皺過眉。
中午煮面條時,林風在調味盒里找不到鹽。翻遍整個廚房,最后在米缸旁邊發現個小陶罐,里面裝著粗鹽,罐口的布蓋打著補丁。這是母親從老家帶的,她說粗鹽腌菜香。他舀起一勺撒進鍋里,突然想起每次做飯,母親總會問:“夠咸嗎?”
吃面的時候,窗外的麻雀落在窗臺上,嘰嘰喳喳地叫。林風掰了塊饅頭扔出去,看著它們啄食的樣子,突然想起母親總在陽臺撒小米,“麻雀也有一家子要養呢”?,F在喂食的人不在了,這些麻雀還會來嗎?
下午整理母親的針線笸籮,頂針上的銹跡蹭在手上,像層細密的砂紙。笸籮里的線軸纏著各種顏色的線,還有沒縫完的布偶 —— 是母親準備給他未來孩子做的。林風拿起針線,笨拙地學著母親的樣子縫起來,針扎在指頭上,血珠滲出來,他卻沒覺得疼。
傍晚的時候,張阿姨拎著棵白菜上門?!澳銒屒皫滋爝€說要腌酸菜,讓我幫她留棵大的?!?老太太說著,眼圈就紅了,“她總說你愛吃酸菜餃子,上周還問我怎么網購速凍餃子……”
林風接過白菜,菜葉上還帶著露水。突然想起母親住院前,在電話里說:“等我出院,咱娘倆包酸菜餃子。” 當時他還說忙,現在看著這棵水靈的白菜,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張阿姨走的時候,指著陽臺說:“你媽種的蒜苗該割了,她總說給你下面條吃?!?林風走到陽臺,看著綠油油的蒜苗,葉片上還沾著母親澆的水。他拿起剪刀,咔嚓一聲剪下一把,清香的味道漫開來,突然覺得母親好像還在廚房喊他:“阿風,吃飯了?!?/p>
三、舊相冊里的年輪
雨下了整整三天,林風把母親的舊相冊攤在客廳地板上。潮濕的空氣里,相冊紙頁發出輕微的卷曲聲,像誰在低聲嘆息。
最老的相冊封面是紅色塑料的,邊角已經磕出白痕。翻開第一頁,是母親和父親的結婚照。母親穿著的確良襯衫,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發髻,父親穿著中山裝,胸前別著鋼筆。照片下面寫著 “1983 年 5 月 20 日”,字跡是父親的,剛勁有力。
林風用指尖撫過母親年輕的臉龐,突然想起她總說自己年輕時胖,“臉圓得像饅頭”??烧掌系乃佳蹚潖潱ζ饋頃r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第二頁是他的百天照。母親抱著他坐在藤椅上,竹編的椅子腿纏著紅布條。他的小手攥著母親的衣角,照片邊緣還留著被蟲蛀的小洞。母親總說這張照片是她的寶貝,搬家時裹在棉襖里才沒弄丟。
翻到小學畢業照時,林風停住了。照片上的他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脖子上系著歪歪扭扭的紅領巾。母親站在后排,穿著那件藍布衫,袖口磨出的毛邊清晰可見。那天她特意請了半天假,從菜市場趕來時,褲腳還沾著泥點。
初中那頁夾著張皺巴巴的獎狀。是他第一次考全班第一,母親把它熨得平平整整,用紅繩系在相冊上。背面寫著:“1999 年 12 月,阿風得獎狀,買了紅燒肉。” 他突然想起那天的肉特別香,后來才知道母親是向鄰居借的錢。
高中相冊里夾著張醫院的繳費單。是父親去世那年,母親住院的賬單。上面的金額被紅筆圈了又圈,旁邊寫著 “欠 300 元”。林風的手指撫過那行字,突然想起那段時間母親總說頭疼,卻不肯去醫院,原來是為了省錢給他交學費。
大學錄取通知書被塑封起來,邊角的折痕都被撫平了。母親在背面寫著:“2006 年 8 月 15 日,阿風考上大學,比我中了狀元還高興?!?那天她請了整條街的鄰居吃糖,回來時嗓子都啞了,卻還在灶臺前哼著歌。
工作后的照片少了很多。大多是他寄回家的,穿著西裝站在辦公樓前,笑容拘謹。母親把這些照片都過了塑,在背面寫著日期和地點。最新的一張是去年春節拍的,他摟著母親的肩膀,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卻笑得像個孩子。
相冊最后夾著張紙條,是母親的字跡:“等阿風結婚,就把照片放這里?!?下面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嘴角還沾著點墨水。林風把臉埋進相冊,紙張的氣息混著母親的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枕著母親的胳膊睡覺,聞著她頭發上淡淡的肥皂香。
雨停的時候,陽光透過云層照進來。林風走到陽臺,看見母親種的仙人掌開花了。嫩黃色的花瓣頂著水珠,在風里輕輕搖晃。他想起母親總說仙人掌好養,“像咱娘倆,皮實”。
手機響的時候,他正在給仙人掌澆水。是公司同事打來的,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上班。林風望著窗臺上母親的照片,輕聲說:“再等等。”
掛了電話,他找出相機,對著陽臺拍了張照。照片里,仙人掌的花在陽光下閃著光,晾衣繩上還掛著母親沒來得及收的藍布衫。他想把這張照片放進相冊,告訴母親:“您看,花開了?!?/p>
第七天頭上,林風去了母親常去的菜市場。清晨的露水還掛在菜葉上,小販的吆喝聲混著自行車的鈴鐺聲,像首熱鬧的交響曲。
走到巷口的豆腐攤,王大爺正往竹筐里擺豆腐。看見林風,他愣了一下,隨即紅了眼圈:“你媽昨天還托我留塊嫩豆腐,說你愛吃小蔥拌豆腐……”
林風的喉嚨哽住了。母親住院前每天都來買豆腐,總說王大爺的豆腐 “有豆香”。有時候錢不夠,就先賒著,下次來一定補上。
“來塊豆腐吧。” 林風的聲音有些發顫。
王大爺用刀劃開嫩白的豆腐,動作麻利得像在表演。“你媽總夸你孝順,說你給她買的按摩儀特別好用?!?他把豆腐裝進塑料袋,“前幾天她還說,等病好了就去給你縫床新被子?!?/p>
林風接過豆腐,塑料袋上還留著王大爺手上的面粉。他想起母親總在電話里說 “啥都不缺”,卻在視頻時偷偷把按摩儀藏在身后,怕他看見上面的裂紋。
往前走是賣豬肉的李嬸。案子上的五花肉泛著新鮮的粉紅,掛鉤上還掛著扇排骨。李嬸正用抹布擦著刀,看見林風就喊:“你媽要的排骨我留著呢,昨天還打電話問……”
話沒說完,她就捂住了嘴。林風看著那塊剁好的排骨,用稻草捆著,是母親最喜歡的那種帶脆骨的。上周她還在電話里說:“等我出院,給你燉排骨湯,放你愛吃的玉米?!?/p>
“稱點吧?!?林風低聲說。
李嬸的手抖著,秤桿晃了半天。“你媽總說你工作忙,讓我多給你留點好肉。” 她把排骨裝進袋子,“前兒個她還說,想給你織件毛衣,問我哪種毛線暖和……”
走到蔬菜攤時,張大媽正往筐里擺薺菜。綠油油的菜帶著泥土,是母親最愛包包子的。“你媽昨天還來呢,說等你回來包薺菜包子?!?張大媽拿起一把菜,“她說你小時候總搶著吃,一次能吃三個。”
林風的眼眶熱了。他想起小時候春天,母親總帶著他去田埂挖薺菜,露水打濕褲腳,她卻笑得一臉滿足?;貋砗笤谠钆_前忙一下午,包子出鍋時,第一個準塞給他。
“都稱了吧。” 他說。
張大媽用稻草把薺菜捆成一把,繩子系得松松的,像母親每次捆菜的樣子?!澳銒尶傉f薺菜是好東西,清熱解毒。” 她把菜遞給林風,“前幾天她咳嗽得厲害,還說要挖點薺菜煮水喝,我讓她別去,她偏不聽……”
走到盡頭的雜貨鋪,劉大爺正在擺陳皮糖。玻璃罐里的糖果亮晶晶的,是他從小吃到大的牌子。“你媽昨天還來買了兩袋,說給你留著。” 劉大爺拿起一袋糖,“她說你工作壓力大,吃點甜的能開心點?!?/p>
林風拿起那袋糖,透明的袋子上印著熟悉的圖案。母親的口袋里總裝著這個,他小時候哭了,她就掏出一顆塞進他嘴里,說:“甜不甜?日子就像這糖,先苦后甜?!?/p>
“來十袋?!?他說。
劉大爺的手抖了抖,數糖的時候掉了兩顆。林風彎腰去撿,指尖觸到冰涼的水泥地,突然想起母親總在這兒幫劉大爺看攤,換兩袋陳皮糖給他吃。那時候陽光透過雜貨鋪的窗戶,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溫暖得讓人心安。
走出菜市場時,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林風看著手里的豆腐、排骨、薺菜和陳皮糖,突然覺得母親好像還在身邊,在前面走著,回頭喊他:“阿風,快點,回家做飯了?!?/p>
半個月后,林風開始學著做飯。第一次炒青菜時,油濺在胳膊上,燙出個紅印。他對著鏡子涂藥膏時,突然想起母親的胳膊上總有各種小傷口 —— 切菜劃的,燙的,搬東西磕的。他以前從沒在意過,現在才知道那些傷口有多疼。
母親種的茉莉花謝了又開,白色的花瓣落在陽臺的水泥地上。林風學著母親的樣子,把花瓣撿起來曬干,裝進小布袋。他記得母親總把這個放在他的衣柜里,說能驅蟲,“聞著也香”。
有天晚上加班回來,鑰匙插進鎖孔時,突然聽見屋里有響動。林風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推開門卻看見只野貓蹲在陽臺上,正啃著他給麻雀撒的米。
他想把貓趕走,卻看見它的肚子鼓鼓的,像是懷了崽。突然想起母親總在陽臺喂流浪貓,說 “都是可憐的生命”。林風轉身去廚房舀了碗貓糧,放在貓面前,看著它狼吞虎咽的樣子,仿佛看見母親站在旁邊,笑著說:“慢點吃,沒人搶。”
周末整理母親的藥箱時,在最底層發現個小本子。是社區醫院的病歷,上面的日期從去年冬天開始,密密麻麻記著就診記錄。最近一次是住院前三天,醫生建議立刻住院,母親卻在病歷本背面寫著:“再等等,阿風下周回來?!?/p>
林風把病歷本貼在胸口,紙張的涼意透過襯衫滲進來,像母親的手輕輕放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每次打電話,母親都說 “沒事”,卻在掛了電話后咳得撕心裂肺。原來她獨自扛了這么久,只是不想讓他擔心。
公司催他回去上班的電話越來越頻繁。林風望著墻上母親的照片,她的笑容在夕陽里泛著柔和的光?!皨專以撟吡??!?他輕聲說,“您放心,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生活?!?/p>
臨走前一天,林風包了薺菜包子。和面時水放多了,面團軟得像泥巴。調餡時鹽放少了,寡淡無味。可當包子出鍋時,他還是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眼淚突然就下來了。不是因為難吃,而是因為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味道了。
他把包子裝了滿滿一飯盒,去了母親的墓地。墓碑上的照片是去年拍的,母親穿著紅棉襖,笑得眉眼彎彎。林風把包子放在墓碑前,輕聲說:“媽,嘗嘗我做的包子,雖然沒您做的好吃,但也是薺菜餡的。”
風吹過墓園,帶來遠處的槐花香。林風坐在墓碑旁,像小時候那樣靠著母親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說著工作上的事,鄰居的新鮮事,還有他新買的豆漿機。
“對了,” 他掏出那顆一直帶在身上的陳皮糖,放在墓碑前,“給您留著,您最愛吃這個?!?/p>
離開墓園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林風回頭望了一眼,墓碑在暮色里安靜地站著,像母親總在村口等他回家的樣子。
回到城里的出租屋,林風把母親的照片擺在床頭柜上。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說聲 “早安”;晚上睡覺前,會講一天發生的事。陽臺的茉莉開得正盛,風一吹,香氣滿屋子都是,像母親從未離開過。
有天加班到深夜,林風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了瓶牛奶。付錢時看見貨架上的陳皮糖,突然就紅了眼眶。他拿起一袋揣進兜里,走出店門時,月光落在身上,像母親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掏出一顆糖放進嘴里,酸甜的味道漫開來?;秀遍g聽見母親的聲音:“阿風,慢點走,媽在這兒呢?!?/p>
林風對著月亮笑了笑,腳步輕快地往前走。他知道,母親永遠在他身邊,在每一陣風里,每一縷月光里,每一顆陳皮糖的甜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