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藝的排練廳大約是鐘山眼中最神秘的地方之一。
當初藍田野帶鐘山來人藝的時候,領著他從前廳到觀眾席再到舞臺、辦公室逛了個遍,唯獨沒帶他進排練廳。
他至今依然記得當時藍田野表情嚴肅。
“小山我告訴你,別的地方,哪怕院長辦公室,進去看看也沒什么。但是在人藝,只要沒有你的戲,堅決不進排練廳,找人?那就門口敲門讓別人出來。”
其話語中透露出的對排練廳的格外重視,至今讓鐘山記憶猶新。
也正因為如此,來到人藝已經一個多月了,今天由林釗華領著,鐘山才第一次邁步進了排練廳。
無人的排練廳此刻有些昏暗,雖然兩邊也有不少窗戶投進天井的光線,可是遮擋的物事太多,難免看不清楚。
林釗華伸手撥開了墻上的開關。
頂上一盞盞長條燈亮起,這個足有兩層樓高的排練廳瞬間變得寬敞明亮起來。
這是一個足有幾百平米的巨大空間,足夠奢華的尺度可以容納幾十人在此排練駐足。
不過雖然尺度奢華,裝修卻顯得格外寒酸,別說跟劇場里比較,就是跟三樓簡易粉刷的辦公室相比也更加精簡。
四面的白墻,除了一些消音的隔板,并無過多裝飾,除了最下面的木紋墻裙,都是干干凈凈。
抬眼望去,僅有四個巨大的字掛在墻壁一側,正是“戲比天大”。
再往下看,排練室里就雜亂起來,兩排看起來很有時代感的木制桌椅,擺放的很是雜亂,每個墻角都滿是各種道具物品,刀劍、樂器琳瑯滿目,更多的則是充當舞臺布景的箱子、屏風。
黑漆色的地板遍布著粗細不一的各種劃痕,這種使用程度,哪怕是掛在某魚上,都不敢標八成新。
林釗華領著鐘山走到一個單獨的桌子前面。
這是整個排練空間里最突出的一張桌子,與其他桌椅的唯一不同,就是上面放著一個西餐廚師常用的上菜鈴。
鐘山湊過去看,林釗華提醒道,“看看得了,這玩意兒你可不能碰。”
“怎么?”
“這可是光榮而偉大的傳統啊!”
林釗華咧嘴笑起來,不知道是在嘲笑傳統還是嘲笑鐘山。
他解釋道,“打從咱們人藝四巨頭建院開始,焦菊隱老先生就是這樣,坐在這里導戲!他弄了一個西餐鈴鐺,每當有問題的時候就按鈴停止表演。”
“導演風格這東西,本來一人一個樣,可是上行下效到哪也改不了哇,所以后來就成了人藝導演的規矩了,導演就坐這兒,有問題就按鈴,誰也不許打導演頭里過,除了導演,誰也不能按這個鈴!”
一通說完,他沖鐘山挑挑眉,“你覺得這個怎么樣?”
鐘山聳聳肩,“首先我不是導演,其次我不是演員,所以關我屁事?”
這話一下子把林釗華逗樂了,他手搭在鐘山肩膀上,笑的前仰后合,半晌才收起笑容。
“行了,這兒沒人,咱聊聊選演員的事兒吧。”
按理說,挑選演員這事兒主要就是導演自己的工作。
不過話劇行業里,編劇的發言權很重,而且編劇創作時往往腦海中是有幻想出的人物形象的,所以找編劇研究演員安排也是常有的事。
椅子腿在地板上拉出沉悶的摩擦聲。
倆人坐定,林釗華從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看看鐘山,“給我張紙。”
鐘山翻開本子撕了一頁遞過去,林釗華看看抬頭,抬手寫了起來。
“首先,茶館的核心演員用不上,他們下半年得出去演出,其次呢,王昭君的核心演員也用不上,因為他們也正在排練。
“咱們的計劃是六月底首演,所以其他的演員,無論有戲沒戲,都可以挑,原則上呢,是誰做主角都可以。”
鐘山聞言,不太相信,“誰都可以?”
林釗華點點頭,“原則上是這樣。”
鐘山似笑非笑,“原則上可以,就是不行;原則上不行,就是可以,對吧?”
林釗華樂了,“你一個小伙子怎么凈懂一些這個!不過嘛,是這意思。”
人藝這種演出單位,雖然說演員之間是平等的,但是演員對于角色來說,形象上卻有不同的適配程度。
再加上演技的差別,雖然不分三六九等,但是也總有個前后。
“咱們從角色出發吧!”
林釗華信筆寫出一個名字:“譚嗣同,誰來?”
這是《法源寺》這部群像戲中最吃重的角色,算是第一主角。
鐘山拋出自己的疑惑,“譚嗣同臺詞格外多、格外長,誰臺詞好一些?”
“臺詞你不用擔心。”
林釗華輕笑道,“人藝不存在臺詞問題,臺詞、發音、形體這都是基本功,三天不練同行就知道了,哪怕常年演配角的,也是絕對過關。”
鐘山點點頭,心想前世自己要能遇見這么一幫子演員,大約能幸福到哭死。
提前不做功課,超過一百個字就記不住詞兒的流量明星,愣是要求改劇本,這種痛誰懂啊?
不過他還是推讓說,“你是導演,以你為主,我只有一條,盡量英俊一些,正派一些。”
林釗華又補充一條,“譚嗣同死時34歲,演員年齡還不能太大。”
總結完畢,他盤點起來,“米鐵曾、閆懷理、李廣復,你覺得如何?”
鐘山心說,好家伙,一出手就是全明星陣容!
米鐵曾演過《茶館》的馬五爺、《雷雨》的周沖,高大帥氣,風度翩翩。
閆懷禮就不用說了,沙和尚誰不認識?
李廣復可能不夠出名,可是至少也演過《禽滿四合院》的三大爺,演技絕對在線。
不過這些人都不是鐘山心中的人選。
他翹著二郎腿,連連搖頭。
“米鐵曾老師,儒雅有余,銳氣不足。”
“閆懷理老師嘛,聲線粗沉,年齡偏大,有點老相。”
“至于李光復嘛,精神帥氣,有點矮,演個戊戌六君子倒是不錯。”
林釗華偏頭看著他,“那你覺得誰合適?”
其實鐘山心中最好的人選是樸存昕,畢竟顏值擺在這兒了。
只可惜此君之前插隊下鄉,1977年返城之后,考上了空政話劇團,目前還在那邊坐冷板凳、跑龍套呢。
不過想來樸存昕如今的演技也未必能駕馭這個角色。
至于第二人選……
他開口試探道,“既然演譚嗣同,找個姓譚的演,是不是也別有看點?”
林釗華聞言,意外地眨眨眼,“你說的是譚宗堯?”
“沒錯。”
鐘山所說的這位譚宗堯在老三國里面演過司徒王允,不過那時他已經年近五十了,現如今他才三十多歲,面相要年輕帥氣得多。
鐘山之所以對他有印象,還是因為此人后來在《天下第一樓》里的精彩表演。
“沒想到你還能注意到他,功課倒是沒少做。”
林釗華點點頭,點評起來。
“這個譚宗堯在咱們人藝時間也有六七年了,只不過運氣不好,老演B角,但水平很不錯,每次救火、頂替準有他。”
“……我記得去年,排蔡文姬,他是‘周近’的B角,好歹還上了兩次場,今年初演《名優之死》,又是B角,這次還沒輪到他上臺,過年戲停了。現在復排《雷雨》,他演魯大海,還是B角!”
林釗華口中的B角,就是舞臺劇演出中同一角色的第二演員,一般用于頻繁演出或A角出問題時頂替。
說白了,就是備件。
演員行當有一句說法,叫“寧可演群眾,也不演B組”。
備件演員不好當,不僅要跟主要演員排同樣的戲份,而且上臺的機會還少得多。
上臺少就難免表演不熟練,所以在有限的幾次登臺中往往心理壓力更大,表演一旦因循A角的套路,更不容易出彩,可謂吃力不討好。
所以有這功夫,還不如排點別的戲呢!
林釗華雖然意外鐘山的選擇,不過對于這個建議也覺得不錯,干脆在紙上記錄下來。
定了主要人物,接下來就好辦了。
話劇表演,講求的是演員年齡搭配要合適,你找五十歲的人來演三十歲,那就要找六十歲的人演四十歲,年齡相差得當,就能夠消泯不真實的感覺。
于是乎,朱琳演慈禧、董行杰演光緒,孫俊峰演康有為,閆懷理演袁世凱……一眾預選的角色紛紛落定。
當然了,此朱琳不是女兒國國王,而是“中國話劇皇后”。
等到選串場的小和尚“異稟”的時候,鐘山提了一句,“聽說有個叫楊立辛的不錯。”
此時楊立辛剛來人藝三年,還正在跑龍套呢。
林釗華深深看看鐘山,只覺得陌生。
“你小子,怎么知道這么多演員?”
鐘山當然不能說自己有前后眼,只是翻了個白眼,“我好歹也在副臺站了一個多月呢!”
這話看起來有道理,可實際上這一個多月就演了《茶館》一出戲。
不過林釗華也沒深究,聊完之后,干脆抄起紙來,拍屁股走人。
雖然倆人商量了個大概,但是實際選人用人還要看具體情況,這就是導演的工作范疇了。
如是幾天過去,鐘山埋頭于《夕照街》的劇本創作,直到有一天下午,林釗華來找他。
“演員都齊了,今天是讀劇本,你一定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