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口的筒子樓里,這天晚上,鐘山照例給鐘小蘭輔導完英語,轉頭又拿出了稿紙。
今天下午在單位,他抽空把《夕照街》寫完了,趁這會兒還沒有睡意,干脆重新梳理一遍。
鐘小蘭原本沒在意,以為鐘山還在寫《黃河大俠》,哪知做了一會兒題,偏頭一看,原來自己這哥哥又寫了新東西了。
“哥!親哥!你那個《黃河大俠》呢?”
鐘山整理著稿紙,隨口說道“寫完了呀,都寄走了。”
“啊?”
鐘小蘭這下坐不住了。
“不是說好了等我英語測試及格就給我看嗎?怎么說寄走就寄走了?”
眼看鐘小蘭一臉的不樂意,鐘山撓撓腦袋,干脆把手里的《夕照街》遞過去。
“是我忘了,那個回頭再說。要不你看這個吧,條件給你降低一些,做10道漢譯英全對就行。”
鐘小蘭經過這段時間的輔導,漸漸摸到了學英語的門路,此時頗有信心。
“那你出題吧!”
鐘山抓過稿紙,隨手寫下一連串英語句子遞過去。
鐘小蘭接過稿紙,深吸了一口氣,拿著筆全神貫注地鉆研起來。
大約用了半個小時,十道漢譯英才終于做完。
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一道我拿不準……”
鐘山接過來看了看,基本語義都翻譯到了,又給鐘小蘭講了講一些細節,這才把一旁的稿子遞了過去。
鐘小蘭頓時眉開眼笑,翻看起了這部《夕照街》。
如果說《法源寺》是一個情節緊湊,慷慨激昂的英雄特寫,那《夕照街》大約就是老燕京胡同的散文詩。
即將拆遷的夕照街是個雜亂的大胡同,這里匯聚了一群人。
主角石頭是個待業青年,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平凡成功,沒辦法去接班,平日里無事可做,在家搗鼓半導體。
胡同里的待業青年自然不止他一個,喝酒揮霍的劉大頭、養鴿子的二子,還有對石頭有些情意的小娜都是如此。這些人有的混吃等死,有的茫然度日,有的偷雞摸狗,總之都是沒工作鬧的。
一次偶然,四合院里的退休職工老鄭講起了當年做老豆腐的經歷。就因為賣豆腐,他還挨過批評,說起來都是血淚。
這個經歷卻讓石頭記在心里,他找到街道大媽詢問政策,聽說街道上能幫忙解決店面問題,就又去做老鄭的工作,主動幫他寫申請。
老鄭在街道等人的勸說下,拿出了養老錢,決心開豆腐坊。待業青年們大多加入其中,搞起了大聯社,做服務。
只有二子好吃懶做不肯干,自己倒賣鴿子。
小娜的父親人稱萬人嫌,尤其嫌貧愛富、愛占便宜。
有一天他通過親戚接觸到了港商,領著港商逛胡同。見識到港商的金錢魅力,就下定主意要把閨女找個香港人嫁了過舒服日子。
而小娜卻想著拿港商當跳板,到了香港扎根之后再讓心儀的石頭跟自己去闖蕩,直接被石頭罵了一通。
此時二子因為偷賣鴿子被罰投機倒把,改過自新之后也加入進了豆腐坊,在一眾青年的努力下,豆腐坊愈發紅火。唯獨萬人嫌不讓閨女小娜參與,因為他真勾搭上一個“港商”。
這個港商實際上是個招搖撞騙的待業青年。他跟隨廣府的表哥倒賣假貨,又假借身份四處騙取錢財,還看上了小娜,想要圖謀不軌。
小娜不從,哭著找到了石頭,石頭、二子等人把港商按倒在地,正逼問的時候,港商一句京片子露餡。
終于警察來了,一切真相大白,與此同時,四合院里的作家幫石頭寫的材料也得到了回復,石頭的父親恢復身份,石頭可以去456廠接他父親的班了。
石頭卻舍不得跟自己一起奮斗的待業青年們,留在了老豆腐店。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夕照街也終于要拆遷了,鄰居們各自推著自行車,拉著平板車、蹬著三輪拉著東西奔往不同的方向,幾家人在胡同口彼此道別,一起迎接新的時代。
劇本不算長,卻尤其打動鐘小蘭的心。
她從小就是在胡同街道里長起來的,算起來搬進筒子樓也沒幾年,對于當年的經歷記憶猶新。
后世很多人總是吐槽燕京城拆遷太狠,應該多保留胡同,可實際上呢?大部分的胡同真的沒什么保留價值。
經歷了持續百年的私搭亂建,很多胡同逼仄不堪,缺乏排水排污條件,生活條件相當之惡劣。
不僅如此,居民矛盾也很多。
胡同里打架、罵閑街如同家常便飯。大姑娘小媳婦橫立街頭拍腿大罵,污言穢語滔滔不絕。赤膊小子摔跤練拳,上房揭瓦,一時熱血沖動,就是板磚橫飛,刀棍加身。
亂是真亂,之所以后來總是懷念,那懷念的根本不是環境,而是自己逝去的青春。
鐘小蘭仔細閱讀著其中的文字,心緒跟著不斷變化。
等讀到小娜跟石頭討論去香港的劇情時,她的臉上一陣臊熱。
【小娜:哎,石頭哥!我想好了!假裝答應跟那個港商結婚,你聽清楚了,是假裝。我跟他提條件,先讓我到香江再說,等到了那,還不由得我?我就把你接出去,咱倆一塊兒過!然后到日本、美國——永遠離開這窮地方,多好!
石頭:滾,賤貨!】
看著石頭對小娜如此直白的回答,鐘小蘭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跟鐘山述說出國夢想的那個晚上。
在自己向往著吃不完的牛肉的時候,自己的哥哥心里也是這么罵自己的嗎?
可為什么他還支持自己學英語,給自己輔導功課呢?
她抬起頭,遲疑半天,終于期期艾艾地開口。
“哥,你說我天天夢想著學外語、出國,是不是特沒良心?”
鐘山疑惑地看看鐘小蘭,掃了一眼她手中的稿子,頓時明白了。
他面色平靜地搖搖頭,“有肉吃,有大房子住誰不喜歡?向往美好的生活,從來都不應該是一種罪惡……”
他看看鐘小蘭。
“就像羅曼·羅蘭說的,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有人渴望更好的生活而離開這個國家,倒也不用鄙夷人家。
“但所有愿意留下來,陪伴著這個國家成長,努力把它建設得更好的人——每一個平凡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這句話說完,鐘小蘭仿佛被一柄重錘擊中了心臟,震撼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她看著鐘山平靜的面龐和清澈的眼神,忽然覺得這種沉穩背后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她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劇本。
“我不看了,我得抓緊復習。”
“嗯?”
鐘小蘭的眼神漸漸清澈,“哥,我不想當逃兵,我也想做一個英雄。”
夜晚的甘家口,筒子樓的窗前,臺燈映著女孩的臉。
坐在旁邊的鐘山笑笑沒說話,只是伸手幫她遞過了單詞本。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間就到了五月下旬。
鐘小蘭沒看到的《黃河大俠》,終于有了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