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扭過頭,只見鐘小蘭正靠著門口,一臉不屑。
“小學文化還看報紙,認識字嗎?臭外地的!”
鐘山根本不理她,繼續埋頭翻報紙。
眼看鐘山這個態度,鐘小蘭反而生氣了。
她沖過來,伸手奪過報紙,“看不懂就別看,翻亂了你能整理好嗎?”
鐘山站起身來,向前一步,站近了俯視著她。
這壓迫感頓時讓鐘小蘭覺得不妙,不過她依舊冷笑著伶牙俐齒。
“怎么?想打我?來呀!你敢打我就敢報警!到時候把你遣送回村里去!”
鐘山只覺得好笑。
他原本以為,這小姑娘無非是覺得突然來了個哥哥,侵犯到了她原本的生活空間,再加上原本獨生家庭,難免嬌慣,所以對自己敵意重一些,等時日久了,摸透了脾氣也就好了。
沒想到自己爽快同意睡走廊,連王蘊如都消停了,到鐘小蘭這里,換來的卻是三番兩次冷嘲熱諷。
如果一直視而不見,恐怕自己要被她當成隨意拿捏的軟柿子了。
他低頭看著鐘小蘭,“聽說你上高三了,很有文化吧?哪個學校的?”
鐘小蘭后退半步,“你打聽這個干嘛?還敢去學校告我的黑狀?”
“呵!”
鐘山笑了,“我是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學校教出了你這樣不學無術的學生。就這還妄想著考大學,簡直是白日做夢!”
鐘小蘭似乎被戳到了痛處,立馬不淡定了。
“放你丫的屁!我怎么就白日做夢了?怎么就考不上大學了!知識分子的事兒,憑你也配?”
鐘山嘲笑道,“你一個學生,別說著書立說了,大學都沒邁進去,也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
鐘小蘭不服氣道,“那你才小學畢業呢!反正我比你有知識!”
鐘山指指自己,“高中生就敢嘲笑我是鄉巴佬、臭外地的,你知道全燕京有多少人嗎?”
“啊?我……”鐘小蘭一時沒轉過彎來。
“我告訴你,有八百九十萬人,很多吧?”
不等鐘小蘭開口,鐘山繼續說道,“可是那又怎樣?全中國有多少農民,有多少臭外地的?是燕京城的多少倍?住在皇城根是你的幸運,不是你嘲笑別人的理由!”
“現在國家最重視的就是農村問題,你倒好,一句鄉下人,一句臭外地的,搞階級對立是吧?掀起社會矛盾是吧?怎么?看報紙我臭外地的看不得?我看你才是藏在人民群眾里的反東分子!”
他伸手抓住鐘小蘭的胳膊,“走,跟我去樓道里去!去街道上去!你要是敢把剛才說我的話再說一遍,我也敬你是條漢子!”
“你——你撒開手!我本來就不是漢子!”
鐘小蘭慌忙用力掰開他的手,全身往后使勁,只想著脫離鐘山的掌控。
鐘山順勢松了手,結果鐘小蘭用力過猛,反而自己一下子向后退了好幾步。
腰抵到了里屋的書桌,鐘小蘭心中一凜,這下她退無可退了。
鐘山幾步跟上,嘲諷道。
“我今天早晨還聽到你在屋里背單詞,就你那磕磕巴巴的樣子還考大學?son of bitch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
鐘小蘭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絞盡腦汁,半晌才回答道,“陽光……海灘?”
“哈!罵你都聽不懂,我真不知道誰文化水平低!”
他拍拍鐘小蘭的肩膀,對方頓時跟觸了電一樣抖了抖,眼里寫著惶恐。
鐘山卻并沒有停止言語攻擊,他揮舞著手臂,臉上掛著居高臨下的不屑,聲音里滿是冰霜。
“你四體無力、學習不精、態度松散、思維遲鈍,考試沒一門像樣的,就你還想跟我同臺較量?還想上大學?做你的美夢!”
說罷,他瀟灑轉身離去,順便給鐘小蘭帶上了門。
良久,一聲細微的嗚咽忽然從屋里響起,嚎啕一聲之后,緊接著就是一陣埋在被子里的悶聲哭泣。
下午王蘊如提著菜回來,屋子里早已恢復了平靜。
作為主內又主外的鐵娘子,王蘊如也沒跟鐘山說話,放下公文包就抄起了菜刀,跑到公共廚房忙碌去了。
等到鐘友為一臉愁容地推開門,家里的飯菜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鐘山主動張羅著餐桌,王蘊如找毛巾擦了擦手,揚聲道,“小蘭!吃飯!”
鐘小蘭這才從屋里出來,她眼睛還有點紅,行動間眼神更是故意避開鐘山,但也沒再扒拉菜躲屋里吃。
鐘友為看到鐘小蘭這么乖巧,只當是閨女這幾天態度和緩了,心中還有幾分喜悅。
吃著飯,鐘友為提議道,“趕明我去弄條魚吧?再弄點副食,反正票還夠。小山來了幾天,一直也沒吃頓好的。”
“再等等吧。”
王蘊如夾菜的筷子停頓下來,“馬上小蘭還要交下學期的學費,再說了,我們單位這個月工資還沒發呢。”
“好好好……”
鐘友為心無奈地點頭答應,嘆了口氣,筷子有一搭無一搭的扒拉著桌上的炒蘿卜條。
別說王蘊如,就連鐘山都能看出自己這親爹今天心情不佳。
吃完了飯,鐘小蘭幫著收拾了碗筷,回屋背單詞去了。
鐘友為沏了點高碎,仨人喝著茶,王蘊如又站起來,從公文包里摸出幾節電池,給收音機換了。
一陣呲呲啦啦的噪音過后,央廣電臺的主播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
鐘山端著搪瓷缸子,側耳聽著電臺里的新聞。
這個時代的娛樂活動少得可憐,如果家里沒電視機,那讀書看報聽廣播就是所有的消遣了,至于電視機事實上節目也少得可憐。
所以這年頭生孩子多實在是可以理解。
此時的電臺正播報著領導第一次訪問美國的后續報導。
鐘友為聽著廣播愣了半天神,忽然開口道,“今天老周過來找我。”
“找你?”王蘊如扭過頭,“找你干嘛。”
“之前開民主生活會,高局長讓大家提意見,當時我沒說話,老周提了幾條意見,主要是關于單位用車的……”
“所以呢?”
“今天他過來找我,說他調到區局去了,鐘山的工作幫不上忙了。”
他有些懊喪,“本來以為能給鐘山找個學校的臨時工先干干,這下不好弄了。”
鐘山坐在一旁聽了,心想怪不得自己這個老爹四十多歲才混成這樣。
跟你關系好的人給領導上眼藥,那你是什么?
王蘊如撇撇嘴,還是安慰道,“這事兒反正不急于一時,再問問吧,說不定有別的機會呢。”
鐘友為定定神,咬牙說道,“不行明天我再去找高局長吧,我豁出老臉去也得把事兒辦了。”
鐘山心想,你在領導面前有沒有臉,那還兩說呢。
王蘊如沒再多說什么,一家人聽了一會兒廣播,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晚上,鐘友為回到家,簡直如喪考妣。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苦惱地搖頭,“沒辦成,沒辦成……還被罵了一頓!”
鐘山坐在下首,真想問一句“怎么罵的”,不過看著親爹一臉難受的樣子,還是把這話咽下去了。
王蘊如皺著眉,“我說多少次了,你偏不聽!多大年紀了,還跟老周這樣的愣子混在一塊?天天在那拆臺,那領導能給你好臉色嗎?”
鐘友為點頭如啄米,“是是是,你說的對,我這不是想解決鐘山的事兒嘛……”
王蘊如數落了幾句,轉頭做飯去了。
晚上吃完飯,她看著自己丈夫依舊一臉惆悵的樣子,默默收拾了碗筷,回來換了一身體面些的衣服,又從里屋的柜子里翻出一瓶汾酒,塞到包里,一邊穿鞋一邊說道“我出去一趟。”
鐘友為直起身,“你去找誰?”
“找我堂哥去。”
鐘友為頓時焦慮地站起來,彷徨道,“總給人家添麻煩,不好吧?”
“這算什么麻煩,反正是自家親戚,總比病急亂投醫強吧?”
王蘊如丟下話,關門走了,鐘山心中卻好奇起來。
自己這位晚娘的堂哥莫非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那天夜里,直到很晚,鐘山躺在樓道的行軍床上昏昏欲睡時,才聽到王蘊如回家的腳步聲。
而后的幾天,王蘊如都沒再同鐘山開口講那晚的事情,倒是鐘友為忙碌了一段時間,終于把鐘山的戶口給重新遷回了燕京。
這天下午,父子倆去單位里辦完了戶口登記,回來的時候,鐘友為心情不錯,蹬著自行車跑去市場買了一條鯉魚,只說晚上回去燒一下。
結果倆人剛到筒子樓下,正看到王蘊如喜氣洋洋地提著一條草魚回來。
夫妻倆看看彼此手里的魚,面面相覷。
鐘友為奇道:“我是因為鐘山的戶口辦下來了,你是因為什么買魚?”
王蘊如聞言臉上笑意更盛,“那算是雙喜臨門了!”
她看著鐘山,眼睛瞇成一條線,“我堂哥那邊來消息,你的工作有信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