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一晃數月。地氣回暖上升,冰雪化作清流。
紫薄汗、黃白游、水龍吟,暖色取代了緘默的灰白,群山依舊沉寂,萬物逐漸蘇醒。
兔子出窩,松鼠下樹。餓過一季的熊追殺群鹿,越過寒冬的鰻浮出水面,而南遷的候鳥正在返程的途中,唯有地底的蛇群還在沉眠。
直到第一聲春雷轟然炸響,驚蟄到了。
雨水滲入土壤,雷炁激出青芽。生門重開,陽氣升騰,諸多小死之物從“陰極生陽”的狀態中蘇醒,迎來了又一輪的新生。
雷鳴三次,慕少微收攏最后一次吐納的靈氣,灰蒙蒙的蛇眼重煥光彩。
先是懵懂,后是了然,她明白自己度過了漫長的冬眠。
不受凍餓之災,沒被挖出來吃掉,也不曾中途醒來。她安泰地閉了一次小關,醒來即是春日,大抵是睡得太好,她現下精神百倍、身體有勁,恨不得出去游個百里地看看實力。
但很快,醒后的興奮被饑餓所取代,滿打滿算她已有數月不曾進食,胖了一圈的蛇身又瘦了回去,如今餓得是前胸貼后背。
蛇信飛快吞吐,她盤算著要不要在雨夜出去找食。
驚蟄之夜,雷雨交加,她一出去就有被雷劈和被大水沖走的風險。可山君的獵場就在附近,它愛惜干燥油亮的皮毛,一般不會在雨天出門,她去了也不會被發現。
只是,在驚蟄日醒來的蛇肯定不止她一條,大家都餓著肚子,也會冒險出來找食,而蛇吃蛇不是什么新鮮事……
罷了,再捱一晚。
她提起蛇尾,本想練個劍。誰知數月不動不是好事,她的蛇身有些僵硬,原地蠕動了好一會兒才從僵尸的狀態找回做蛇的感覺。
然而不動不知道,一動才嗅到。她的蛇窩里彌漫著一股**的氣息,究其根源,竟是她身下鋪平的獸皮。
時隔多月,它們光澤不再。皮子上破了大大小小的蟲洞,往下一翻,全是死去變干的蛆蟲。被掩蓋的味道泛了上來,折磨著她的信子,只看了幾眼她就食欲全無,覺得今晚不難熬了。
她不是沒處理過獸皮,只是做蛇條件有限,她無法把每一個步驟都做全。
剝皮清理她能做,刮肉去脂她也能做,可鞣制辦不到,石灰更沒有,她能做的不過是鋪一層草木灰而已。
**是死物的必經之路。
現在想想,或許正是這股氣味遮掩了她,讓接近鼠洞的生靈誤以為她凍死了,這不是個過冬的洞——她才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福禍相依也是世事的常態。
她不打算浪費皮子,只等明天尋到了吃食就拿皮子生火,吃上一頓難得的熟食。
到底是新的一年了,她雖孑然一身,連人也不是,但她還是想以一頓熱食慶賀新生,順便告慰曾經死去的自己。
看吧,還能吃口熱乎的,她也不算過得太差。
*
翌日,鳥鳴聲聲,云收雨歇。
日頭一開她便溜出了洞,直奔山君的獵場,想著冬眠后的第一餐是能吃到鹿,還是能吃到豬。
許是春日萬物競發,山君的地盤熱鬧了不少。除了她之外,很多鳥雀和小獸筑了巢,空中也多了大鳥的蹤跡,她出行時變得格外小心。
估計是虎崽大了,要學著捕獵了,不然山君哪會放這么多鳥獸進來,她如是想。
可等她抵達獵場,飛揚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獵場中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幾個月前的殘骸,還有落在骨架上的烏鴉。見狀,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意識到盤踞在此的山君一家其實早就離開了。
離開了……
也是,為雷擊木而來的,最終也會為雷擊木而走。
雷炁存不住太久,又會化作枯木的生機,山君一旦嘗不到雷炁的甜頭,哪還會守著一根木頭過日子呢?它是虎,是王獸,哪里去不得。
就是苦了她這破落戶。
隔壁的大戶人家已經搬走,她翻泔水桶都找不出二兩餿飯了。
再一次,她回歸了純餓的日常。
當務之急,她應該去找點血食填飽肚子。可臨到頭來她還是改道前往雷擊木,許是討飯討出了三分情誼,她想去看看山君一家是真走了,還是……遭遇不測了。
后者瞧著不太可能,但萬事無絕對,若是她冬眠時有人摸進了大山,山君的安危還真不一定。
慕少微游向雷擊木的所在地。
抵達后沒聞到一絲猛虎的氣息,四周也沒有搏斗的痕跡,想來山君一家是平安離開的,她便放了心。
長久不來,這里變化極大。
放眼望去,曾經荒蕪的土地蔥綠一片,焦黑的雷擊木上抽出了新的樹苗,顯然雷炁已經完成了最后的轉換,化作了新樹的生氣。
蛇行其上,她看到樹身留著虎崽的牙印,石頭上留著它們的抓痕,而她第一次蛻下的蛇皮還擱在樹洞里,它泡了雨水發了霉,不斷與樹洞中長出的青苔、菇子融合一處,像是變成了另一樣東西。
青苔附著于蛇蛻,似鬃毛;菇子長在蛇蛻下,似四腳。蛇蛻蜿蜒,霉斑似鱗,還差頭角,瞧著已不像一條小蛇,倒是趨近青龍。
所以,她的蛇蛻莫名其妙地應了龍相?
她本想帶走它,可一見此相,頓時不敢動了。
好歹是半步大乘的老祖,她見過的世面比她殺過的人還多,自然清楚這種在陰差陽錯之下結成的機緣有多難得,稱得上是對自身的一種外應。
青龍屬木,木應龍形,雷擊木如老龍隕落,新枝椏似小龍再生,這不正是一副向死而生又應運而生的“棺木”么?
她的蛇蛻等同于過去死亡的自己,囫圇個兒,蛻下即是生,比什么身體發膚精血八字都好使,正是她“本身”。
將“本身”封入“棺木”種下,既應了死劫又暗喻重生。
人進了棺材可不就死了,假如有人想尋她,也只能測出她死了。可真正的她卻活著,甚至能借由埋下的蛇蛻汲取地氣,為自身增一絲氣運。
這正是秘法“種生基”的根本,而她在無意中做完了一切。
天大的機緣最怕“無意”,因為她“無意”爭取,便不必承付任何后果。若是修士有意種生基,那得到的機緣便差了三分,恐怕還有被反噬的可能。
難以置信,她竟在毫不知情中為自身增了運。
蛇蛻會在生地為她積蓄氣運,而死劫又被她封在棺木之中。雷擊木引來的山君增強了此地的王氣,令龍虎之勢成于無形,也在冥冥之中庇護著她……
真是出息了,她以為丟了個機緣,沒想到撿了個便宜。
不,莫得意,離開此地,忘記這里。
十年二十年后,種生基之處會變成山中福地,雷擊木也會重新長成參天巨木。
只要她遺忘這塊蛇蛻,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藏了一線運氣。有這一線拖底,她應該不會交代在這片野林里。
最后看了一眼雷擊木,慕少微轉過頭決然離開。
她不會再來了。
*
活久見,她瞧見一只野雉飛到了樹上,然后一失足跌進分岔的樹干之間,活活把自個兒吊死了。
她原本是不想吃的……這東西蠢得能把自己吊死,她要是真吃了,不會影響腦子吧?
可一想到野雉是金雞的前身,算是凡間三大純陽之物之一,也是同蛇燉湯的不二之選,她猶豫再三,還是上樹把它弄了下來,藏好,先拖回她勒死的兔子,再把這蠢雉也拖了回去。
點燃陳腐的舊皮,火光嚇走了不懷好意的窺伺者,也烤熟了不大的兔子。
她沒給兔子放血,也不做開膛破肚,為的就是兔血里的一口鹽。說實話,烤肉的滋味不佳,但入口的東西是熟的,她應該不會生病。
吃飽了再撕下剩余,她把每一根骨頭都剔得干干凈凈。至于野雉,她把它拖進洞里拔毛,鋪在地上當墊子,補上舊皮的位子。
待瑣事做完,天色已暗。
她一如既往地繃直蛇尾練劍,依舊是“刺”一個動作。與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的一千擊她已能順利做完,時間上還有極大的盈余,她見之欣喜,立馬續上第二式,從“平刺”轉為“上刺”。如此又是一千擊,她卻渾然不累。
奇了,她的筋骨何時長得這般堅韌了?
她沒多想,劍修長得壯是好事,有力氣練劍更是好事。左右不想睡,她干脆把“下刺”和“點刺”都練了一遍,至此,“刺”的四招基礎式全部練完,她的睡意終于襲來。
收尾,她心滿意足地盤身入睡,只覺蛇生一片光明。
然而在入睡之際,她的身體先她一步做出了反應,改變了呼吸方式。她本半夢半醒,一察覺到靈氣有涌動的跡象,瞬間驚醒!
誰?
有修士?
她縮成一團戒備許久,緩過神后才發現引動靈氣的人似乎是自己?
她怔了會兒,不禁回想起漫長的冬眠。若是她在“閉關”時蛇身自發修煉,那就說得通她為何精力無限了。
人身引氣入體,先囤于丹田,而蛇身引氣入體,先鍛造己身。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蛇身浸潤于靈氣,使筋骨得到了錘煉,讓臟腑增加了耐力。因此,她輕松獵到了兔子又取下了野雉,還能練全招式,再也不像一開始那么乏力困倦了。
她長出一口氣,安心地決定睡去。
誰知劍修的本性就是對修煉上頭,她一汲取靈氣便停不下來,哪怕它們僅有一絲,也讓她興奮地睡不著,只想把“內觀”和“外觀”一并做到。
內觀五臟六腑,外觀靈氣色澤。從前者判斷身體狀況,從后者推斷根骨狀態,奈何蛇身資質不如人身,及至沉沉睡去,她也沒能學會這兩招。
*
慕少微在鼠洞住了兩月,終是決定換個地方。
原因無他,自山君走后,這里便淪為無主之地,林中昨日還搬進來一群野猴,它們有手,也不忌口,會上樹掏鳥蛋,會下水抓小魚,還會挖洞刨蟲蟻,她再不走就要被猴子挖出來吃了。
離開已成定局,但往哪走成了問題,她對這片山完全不熟悉。
想了想,她準備去溪邊順水而下,只要遇到鹿群就跟著走,畢竟有鹿的地方多豺狼虎豹,它們一般不會對她下手,卻會留下足量的殘骸。
并且,鹿群也是找食的好手。她不能一直吃血食,偶爾也得進些草藥和果蔬,去去血食的燥性,而這只有跟著鹿群才能找到。
靠著鹿群和虎豹的剩飯,她大概又能活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