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微沒什么家當,只余蛇蛻一張。
她不帶走也不想留,干脆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自打得了“種生基”的機緣,她就明白往后再也種不成了。時運可以湊巧,但安排不能刻意,尤其放她身上更不能。
她是蛇啊,蛇的一生要蛻幾次皮,這沒個定數。
定數是蛇蛻皮確實算一次“小死”,而蛇蛻能作為死去的本身。
假如她蛻一次皮就種一份生基,那么有意為之的結果必然是弄巧成拙,別說積蓄氣運了,興許還會被反噬到性命不保。
故而還是燒了好,燒了就算放下,不會再生妄念。
日后,她不僅要燒蛇蛻,還要燒掉落的鱗片和血肉。這燒的不是實物,而是她心底隱晦的、無法殺盡的**。
畢竟,哪個修士不想自己的氣運多一點,再多一點?有時候僅是一線的氣運之差,或許就是生與死的天塹。
正因氣運足以改命,她才更要警惕七分。不然,她種下的不是生基,而是一顆殺不死的魔心。
該走了……別回頭。
避開猴子的耳目,她乘著一塊浮木順流而下,前去尋找群鹿。
溪水寒涼,冷得她有些犯困,所幸修煉增強了她的體質,倒是沒一下子睡過去。
她保持清醒,纏著浮木的一截樁子盤成一團。伴著水流與鳥鳴,她謹慎地注視著頭頂的天空,唯恐飛來一對鷹爪。
可行程起起伏伏,流水撫平躁意,她終是被水沖走了戒備,第一次用蛇眼細看野林的景致,從溪流到兩岸。
不同于剛出生時所見的模糊,如今的蛇眼大概是長成了又受到靈氣的滋養,目之所及已算清晰。
她能看清花是花,木是木,能看清天是藍,山是綠,也能看到三丈之外的生靈,更能細究蛇身上的紋路。
難得,竟看得清蛇皮的花色了……
許是旅途還算安逸,她稍稍放下心來,勻出一點心思準備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謎”。
說來,她還真是一條黑青色打底的蛇。
蛇尾細長,蛇腹黃中偏白,蛇鱗是黑、青、黃三色相間,脊背上還生著一道順骨而下的縱紋,瞧著特征明顯又有點眼熟。
讓她想想,黑青黃、無毒、背生縱紋……她應該是見過這種蛇的,可她實在想不起來它是什么。
不應該啊。
但凡是她契過的、殺過的、封印過的蛇,她都有深刻的印象,只是,他們的確沒一條長成這樣。
或許蛇修成蛇妖后會發生極大的變化,可她為了斬妖除魔也閱盡蛇妖的本體,更了解過他們的先天相,目前再度回憶起來——似乎真沒見過這個品種的蛇妖。
她契下的蛇妖是一條白蟒,他身負冥海白龍的血脈,據說是五千年內最有可能化龍的蛇妖,可惜先她一步戰死在大荒。
白蟒通體雪白,自然跟她沒什么相似處。
她殺過最棘手的蛇妖是一條過山峰,他殘忍邪氣,殺性過盛,不僅食人食妖食修士,還活吞同類。
所有不依他、不從他、不是他子嗣的蛇,幾乎全進了他的肚子,若不是她的劍比他的毒液快,沒準她也祭了他的五臟廟。
過山峰通體灰黑帶環,體型龐大,見人就追,跟她也沒什么關系。
而她殺不死、只能封印的蛇妖是一條竹葉青,她修八千年有余,離化龍還差三個劫數,卻在中途經不住走捷徑的誘惑墮入魔道,殺人無數。
彼時她差她一個大境界,本該不敵,可偏偏她道心如劍,越打越上頭,最終臨陣突破、當場渡劫,硬生生借著天雷的勢把對方封了。
猶記得那條竹葉青在被封前崩潰大吼:“我為什么要吃人?還不是因為你們這群人修!”
“憑什么你們生來就有人身,得天獨厚?憑什么你們悟性高,快死了還能臨陣突破?”
“憑什么!憑什么!像你這種宗門天驕合該嘗一下當畜生的滋味,若你是我,你連我吃過的苦都吃不得,你不及我萬分之一!”
嗐,這不吃上了嗎?
不僅吃了苦還沒有毒,比你一條竹葉青都不如,再在她腦子里罵就冒昧了。
慕少微一甩尾,撥著水紋平衡浮木,避開了前頭的巖石。
她一邊劃水一邊把她見過的蛇妖挨個回憶了一遍,不料竟是一無所獲。
如此,關于她的品種只剩一種可能,那就是藥材或者食材——唯獨這兩樣她只管吃,不會用心記住。
并且,作為藥材和食材的蛇都經過炮制,她很難把盤子里的蛇段拼成一條完整的蛇,再在腦海中復現出來,更別說想起它們的稱謂了。
連名都沒有,所以她是無名之輩?連蛇中的“庶民”都算不上嗎?
那她這個品種的蛇生來是為了什么?
給人和獸加餐?
*
浮木已經飄到中游,在這漫長的水道中,慕少微沒瞧見一頭鹿,倒是碰上了野山羊。
不是只,而是群。
它們頭角彎曲,皮毛漆黑,光滑油亮,此刻正聚在岸邊喝水,大羊護著小羊。
見它們一只只膘肥體壯,她不禁想起了羊肉的鮮美。思及在行走江湖時來上一壺酒,切幾斤牛羊肉的日子,那真是快活賽神仙。
是羊肉啊,要跟嗎?
沒猶豫多久,蛇尾撥過浮木朝岸邊靠去。
左右都是吃草的東西,鹿能找到的吃食羊也能找到,鹿會死于獸口羊也一樣,她跟上去沒差。
于是,慕少微順利靠岸,跟上了羊群。一邊遠遠綴著,一邊留意新的洞府。
只是她沒想到,羊群聚集的地方多的是天然的洞府,那是一大片巖石堆垛處。她更沒想到羊群帶給她的第一餐不是羊肉的殘羹,而是石頭——帶鹽的石頭。
鹽?
一抬眼,就見羊群分散開去,伸出舌頭舔舐巖石,有的甚至將小塊的石頭卷進嘴里咀嚼。
她看了很久,見羊吃得差不多了才湊上去,窩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舔了舔石子。
是咸的……
她的腦子活絡起來,想著若是有個鼎,摻些水,是不是只要扔幾塊石頭就能煉出鹽來?
而在野林中,鹽的作用可太大了。
有了鹽,她收集的獸皮就能泡鹽處理,不會再爛;有了鹽,她撕下的肉條就能腌制陰干,不會**;有了鹽,她能泡水洗浴淹死蟲子,不會生病;有了鹽,她還能在吃口熱乎的同時吃點有味的,這日子不越過越有盼頭?
妙啊!
雖然她沒手沒腳沒鼎,但此地的巖石夠大夠多,她大可以找個巖洞住下來,把肉干獸皮貼在巖壁上風干。
并且,有鹽的地方不止會吸引山羊,也許再過不久,鹿群也會抵達此地。
屆時羊和鹿俱全,吃肉的野物必定群聚,只要她夠小心,在吃食上是不用愁的。
可惜,她沒等來豺狼虎豹對羊群的捕獵,倒先等來了一條過山峰對她的追殺。
大抵是“心想事成”,她昨天剛回憶完過山峰的難殺,今天一早就在鹽地遇到了一條過山峰。
彼時她攀上高處,剛吸完日精回程,不幸在爬過坡的時候與一條上坡的過山峰對上了眼。
論體型,它實乃巨蛇;論毒性,它勝她百倍;論絞殺,它輕松取勝——它來鹽地估計是為了捕食小羊,但在吃羊前能來道小菜,對它來說也并無不可。
然而對慕少微而言,不可就是不可。
這一個照面堪稱“驚艷”了歲月,有種昔日死敵從棺材里詐尸還用蛇尾扇了她一巴掌的驚悚感。
她上半截蛇身抬起,因過于震驚而微微后仰,隨即倒抽一口涼氣,甩尾原路返回——逃哇!
過山峰愣是沒跟上她的反應,只覺得有條發熱的東西“嗖”一下從眼前躥了出去。但追逐是本能,它嘶著氣猛地追了上去,一追才發現是口吃食。
這哪還有放過的道理!
過山峰奮力游動,一路摧枯拉朽,掃平野草一大片。誰知前頭的“吃食”分毫不落下風,速度快到在草上飛馳,硬是甩它一個身位。
它追啊!
如此你追我逃地翻山越嶺,慕少微也算重溫了一把“被大能追殺”的舊夢。
她半點不敢回頭,只循著山羊的味跑,眼看后頭的腥臭味越挨越近,她心下嘆息,發現兩害相較取其輕,她居然開始懷念鷹爪的“溫暖”了。
這時候來只鷹抓了她都算她欠它一條命……
好在她沒機會背負這亂七八糟的因果,比鷹先到一步的是她逃進了羊群的地皮。
過山峰沒有退,愈發迅捷地游了過去。而她在受驚的羊蹄之間穿梭,壓根不在乎自己會被踩死,反而膽子極大地盤上頭羊的后腿,再游過它的脊背,一把纏上羊角。
行了!輪到她開殺了!
慕少微擁有豐富的對抗大能的經驗,其中最簡單的一招便是借勢,借另一位大能的勢,再輔之禍水東引,就能巧妙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提起蛇尾,她一劍戳在頭羊的頸部,疼痛襲來,頭羊立馬發了癲。
它以為是蛇咬了它,一低頭瞅見一條過山峰,可不得發瘋?
頓時,頭羊憤怒嘶吼,羊群立刻散開,它揚起四蹄劈頭蓋臉地朝過山峰砸去,后者蛇口一開噴出毒汁,奈何頭羊顛得太猛,硬是沒一滴毒汁沾上身。
羊蹄大力落下,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過山峰不知是被踩到了骨頭還是七寸,飛快地一退再退,被頭羊逼出領地。
它不甘地回轉蛇身,鉆進草叢離開。慕少微依舊纏緊了羊角,直到頭羊要跟另一只羊搏斗才下地。
好險,可她的境況遠遠稱不上脫險。
過山峰極其記仇,八成已經記住了她的氣味,遲早會再回來找她。若她返回巖洞,更容易落它腹中。
這么一來,她只能在樹上安住。
無法,她只能去找合適的樹。
結果尋覓半天,人算不如天算,她沒找到過夜的樹,卻看到了一只嚼著過山峰的猞猁。
那條過山峰只剩下半截,蛇頭奮力上抬,只想給猞猁一口。可猞猁的反應極快,四兩撥千斤地摁住蛇頭,繼續啃食。
在一陣令蛇頭皮發麻的咀嚼聲中,過山峰逐漸死透,而她愈發小心地退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之于弱小,何處安生?
想活,唯有站到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