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并未在深山的邊緣停留太久。
許是清楚深山老林的可怕,他們提了陷阱中的獵物便匆匆離開,老獵戶墊在最末,正熏著一種草藥掩蓋他們的味道。
蛇信卷了一縷煙送入鼻腔,慕少微一嗅之下差點厥過去。
就像蛇妖被潑了雄黃,黃仙被喂了雞湯,一整個原形畢露。她克制不住地打了幾個滾,擰著蛇臉飛速遁去,好一會兒不敢靠近。
她明白,那多半是民間用的“驅獸粉”。
凡人中的老百姓是百年如一日的實在,因經常出入深山討生活,自然會做一些驅獸粉。
由于這關乎進山者的性命,他們在制作藥粉時絕沒有偷工減料的心思,用的藥材全部出自深山,其中不乏年歲久遠的草藥,制成粉必然藥性甚烈。
但烈好,烈了才有可能防住虎豹。
就是可憐了她一條小蛇,不是虎豹卻嗅了這虎狼之藥,現在連吸一口靈氣緩緩的氣感也找不著了。
她只能趴著不動,靜待藥效過去,也等著風把煙霧吹散。
而那些凡人運氣極好,正挑著一頭百十來斤重的野豬下山。他們笑著商議怎么分豬肉,一家分幾斤,誰家拿點瘦,誰家送點肥,誰家擅長處理內臟,卻不知身后的老獵戶眉頭緊鎖,時不時回頭張望深山。
“張大爺,你怎生不走了?”
老獵戶回神,搖了搖頭:“老了,不中用了,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跟著咱。”
其實他什么也沒看到、也沒嗅到,可他打獵幾十年經驗豐富,那由閱歷構成的直覺在不斷提醒他后面就是有東西跟著,還是吃人的。
但吃人的野獸翻來覆去也就那幾種,都能吃人了,體格一定不小,哪是這矮草能遮住的?
能被遮住的只剩蛇,可大蛇游動的聲音不小,不至于沒人聽見。
聽了獵戶的話,眾人自是擔憂,他們放慢腳步朝后看去,唯恐冒出一只大蟲。然而提心吊膽了半天也沒見一只野獸,漸漸地,隨著山勢變緩,人聲再度響起。
“可是什么也沒有啊?!?/p>
“不會是話本上的山精鬼魅吧?”
“這青天白日的哪來這東西,我長這么大就沒見過,你們見過么?”
“見過見過,在戲臺子上!是妖是鬼都忙著跟那張生李生王生月下私會,跟咱這種泥腿子可沒緣分。”
一行人紛紛搖頭又笑鬧起來,老獵戶最后看了林子一眼,還是沒發現異常,暗道自己多心。隨后,他一腳跨上了通往村子的山路。
少頃,一條小蛇自草叢里冒頭,甩尾跟上了他們。
就這般不遠不近地綴著,她隨他們下山,隨他們進村,一路順遂得不可思議。也是直到這時,她心下頓生感慨,理解了凡人與修士為什么那么容易引狼入室,被妖修摸到住處了。
這哪里是人大意、有眼無珠或著感情用事的錯,這根本是防不住啊!
當妖怪露出真身,化作常見的野物進入活人的地界,他們能察覺出不對嗎?
他們不能,無心的人防不住有心的妖。只要妖物想入宅,就沒有入不了的宅;只要妖怪起殺心,就沒有吃不到的人。
也難怪彌天大界定死了不讓妖修通過,原來凡人對上妖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更難怪修仙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下凡收徒,估計收徒是順手而為的正事,而借機清理一些在凡間成精的妖物才是要緊事。
也就是說——她要是找不到一個可靠的、有靈根的、不怕蛇的凡人,那么在仙宗收徒大典那日,她極有可能被仙門弟子逮住處理,成為劍下亡魂?
……這蛇生委實艱難啊,怎么橫看豎看都是死?老天不是有好生之德嗎?難道這生是生孩子的“生”?
暗自腹誹兩句賊老天,她終是爬進了凡人的地界。
她到了,在村前。
這些凡人居住的村落離大山不近,卻也不遠,處在一個不會被猛獸襲擊卻容易被離群的老狼叼走孩子的位置,談不上安全。
是以,村子木柵欄高筑,設著一座守夜塔,更有家犬奔走其間,到處是犬吠聲。
慕少微入村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塊石碑。
石碑不知年歲,日曬雨淋太久,布滿了各種痕跡。唯有碑上的三個字精氣不倒,看得她眼前一亮——只因這字的用體出自修仙界,是她看得懂的刻文,它正是村落的名字,名叫“撫壽村”。
是官話,是官文,是修仙界依舊與凡間有著聯系的憑證。
雖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怎么凡間和修界的官話不通了,但這不是問題,只要兩邊用的字一樣,她就還有利誘人的機會。
避開繞村打轉的一群家犬,她悄悄溜進村子,挨著草棚里的一堆破壇子蜷縮起來。
草棚里的人在忙,有的燒水,有的磨刀,有的拿盆。野豬被綁在長桌上嚎叫,年紀不大的孩子圍聚過來,高喊著:“殺豬了!殺豬了!快過來看!”
大人笑罵兩句,也沒趕走孩子,甚至讓他們睜大眼看仔細了,說是十年后要換他們殺豬養活一村人,少記一個步驟都不行。
他們壓根不怕殺豬會讓孩子做什么惡夢,怕的是孩子不見血會在山里餓死。
人聲喧嘩,奈何她一句也聽不懂,只能猜。
他們的神態與動作,韻律與語氣……老獵戶來了,拿著一把尖刀。他拖過豬耳朵往前一拉,把豬頭扯出長桌,再踢過一個木盆放在豬頭下方,手起刀落,利索地捅進了野豬的喉管。
血噴了出來,流進盆里,野豬慘叫出聲,垂死掙扎,又被三個大人合力按住。
濃郁的血味引來了一群狗,也激得她昂起了頭。
蛇信飛快吞吐著氣息,恨不得去木盆里游一圈,但她按捺住本性,反而在人越聚越多的時候全身而退,依次鉆進了敞開門的屋子里。
她只有一個目的,書!找書!她要看看他們用的什么字。
可惜蛇太小,桌椅太高,村子又太“大”,她找不到現成的書冊,也沒翻著孩子練字的紙張。
也是,尋常農戶的家中能翻出個什么?讀書識字古來就是一件稀罕事,別說紙張,她能找到一點竹簡就不錯了。
眼下,她唯一能接觸到的“字畫”是凡人貼在木門上的神像和對聯,門神她認識,可對聯上的字……她居然看不懂?
怎么回事,她到底死了多久,凡間又過了幾年,為什么村口寫的她懂,村里寫的她不懂?
不是說凡人陽壽自然耗盡,死后變成中陰身,一般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投胎嗎?
她的“四十九天”再久,也不至于到了“滄海桑田”的地步吧?
即使她不是凡人,陽壽也并非自然耗盡而是戰死,但她的陰壽也不會長到跨越數千年,不然她為何不凝成鬼修,偏要跑來投胎做蛇,她是傻子嗎?
算了,她如今跟傻子沒有區別,不會言語不會書寫,天道難救,唯有自贖。
——就這樣吧,巖洞里的一切她都不要了,誰得了算誰的。她會重筑一個窩,得留在撫壽村,還要學會他們的話和字,然后精心挑個人!
她不會坐以待斃,她可是最強的劍修。
*
撫壽村的狗十分煩蛇,大概是聞到了她的味兒,從正午起一直在找她,片刻不停歇。
當豬骨湯燉到發白時,她被迫上了房梁。
結果發現凡人喜歡在房梁上藏東西,為防他們摸到一首蛇被活活嚇死,無奈之下她只好被迫上了屋頂,跟煙囪和干草作伴。
天黑下來了,月出東方,燭火點起。
村子里飄著豬肉香,家犬回去乞食,而她在晚風中沉思。
其實,能住進凡人的村落是一件好事。
地里有菜,窩里有蛋,籮里晾著筍干,桿上掛著肉條,屋檐下還串著苞米和蒜,灶臺邊上放著鹽,鋪子里放著炮制過的草藥……
吃食是不缺的,火種也可以在灶房借,愁的是怎么長久生活下去而不被人和狗發現?
更愁的是被發現后怎么活下來?與人之間產生太多的因果怎么辦?
如果僅是借住、吃喝和烤火,這因果不難還。
雖然看上去是凡人的糧食活了她的命,可實際上她活下來靠的是本事,畢竟蛇吃農家之物就像黃鼠狼偷雞,家犬追兔,獵戶打到豬,這些俱是天道的一環,憑本事獲得,談不上是大恩大德。
只消她來日有成,給予凡人黃金百兩,或是庇護他們的子孫一二,這因果便算清了,不礙事。
“礙事”的是凡人心中總有三分仁德,萬一他們發現了她卻不打她趕她殺死她,而是來上一句:“只是條小蛇,隨它住著吧?!?/p>
或者說:“家蛇啊,這不能打殺,放了吧。”
那她就完了,欠活命之恩了。
這恩情大發,可不是黃金靈石能消的,她起碼得在這家收個親傳弟子,帶對方入道,使其子孫蒙蔭,或許才算完。
然而因果一道的欠與還誰說得清呢?她甚至不能在同一家住太久、吃太久,必須讓一整個村子同擔,不然就成了某一家的家神。
家神好當,可受活人供奉,還有弟子驅使,之于妖怪來說不失為一條修煉之道。
因此,不少狐仙黃仙總找活人出馬,為的就是借人陽遮掩妖氣,好出入彌天大界,得一些妖修的賞識和資源。
但,這家神誰都做得,她可做不得。一旦成為家神,她的氣運便與這一家的機緣融為一體,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是這家人心懷仁義,世代做個人也就算了,大抵不會反噬到她。可要是這家人幾代之后逐漸墮落,不做人也不干人事,那這筆因果也會算到她頭上。
不過這都不是事,最大的問題是——
她前世殺人如麻,那些因果不知結清了沒有?
要是沒結清,她反而成了某家的家神,那這一家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遲早被株連九族,或是被亡命之徒血洗滿門。
想想都慘,她絕不能做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