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杭州府東南海上,有一小島,距海寧縣四、五日水程,因島的形狀如一彎新月,便喚作月島。此島因不在往來航路上,距衛所又遠,所以頗為偏僻。島上居民不足百戶,多以打魚為生。有一漁戶,名作南慶,二十多歲,從祖父輩起就在島上過活,是土生土長的月島人,當下父母都已亡故,只剩下他和妻子蘭心二人。蘭心并不是島上人,早前在杭州府隨父親賣花,后因強人所害,父親染病而亡,日子艱難,恰好南山到杭州府購置鹽米,二人相慕,就隨南慶到了島上。現在,南慶每日出海打魚,蘭心在家做些針黹漿洗,日子雖然清貧,但也安適。
這年五月三日,天剛蒙蒙亮,南慶就來到岸邊收拾漁具,準備出海。他希望今天能有更多的收獲,因為妻子就要生產了,鄰居張阿婆說就在這幾天。家里馬上就要多一口人了,南慶滿懷喜悅搖動船槳,緩緩駛離海岸。約有半個時辰的工夫,太陽從海面上露出頭來,海面一片澄碧。南慶停止搖槳,理好漁網,用力向水中撒下今天的第一網。收獲還算不錯,銀色的魚兒在逐漸收緊的漁網中上下騰跳。南慶準備撒第二網的時候,發現水面發亮的地方隱約有一黑點,似乎是個小舢板。還有人比我起來的更早的啊,南慶心想。過了一會兒,南慶恍恍惚惚仿佛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一定是自己太想見新出生的孩子了。想到孩子,南慶更有干勁了。收起第三網的時候,南慶發現舢板隨著潮水越來越近了,嬰兒的哭聲也愈發真切。他決定去看個究竟。搖動船槳,不到一箭之地的時候,南慶已看得真切。那不是舢板船,而是一塊一丈多長的船板,上面放著一個竹籃,嬰兒的哭聲就是從竹籃里傳出來的。南慶奮力地劃了幾槳,靠到船板邊上。竹籃用棕繩捆綁在船板上,竹籃的襁褓里,一個嬰兒正在放聲大哭。誰家的孩子,怎么會飄在海上?南慶顧不得多想,將嬰兒從竹籃里抱出來,放到自己的船上。應是附近有船出了事故,慌亂中孩子的父母才想出這樣的辦法。南慶劃著船在周圍轉了一圈,海面干干凈凈的,也沒有沉船的跡象。南慶本打算往遠處在找一找,可嬰兒哭的更厲害了,估計是餓壞了。于是,他收起漁具,決定先帶孩子回去。
劃回岸邊,固定好漁船,南慶抱著嬰兒往家中走。還沒到村口,就見張阿婆的女兒小枚風風火火迎了上來。
“南慶哥,我正準備去海邊找你呢,嫂子生了!”小枚歡喜地說,“哎,你懷里抱的是什么啊?”
“孩子!”
“孩子在家里啊?怎么跑到了你懷里?”南慶的回答把小枚搞糊涂了。
南慶顧不得給她解釋,拋下一句“海上撿的”,就匆匆往家里跑去。
沒進院門,就聽到清脆的嬰兒啼哭聲。生了,生了!南慶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屋里。蘭心正斜靠來床上,新出生的嬰兒用紅布包裹著,躺在她的身旁。
“你回來了,我還以為要到傍晚呢!”蘭心有些疲憊地說,“你懷里抱的是什么?”
“也是一個孩子!”南慶笑著回了一句,把懷里的孩子放到床邊,仔細端詳起自己的孩子來。嬌嫩的皮膚泛著微紅,兩只小手緊握著。可能是哭累了,現在閉上眼睛想睡覺了。
“你辛苦了!”南慶輕聲對妻子說。
“是個男孩。”妻子喜悅地說,“不過你怎么也抱了一個孩子回來啊?”
“從海上撿來的,打魚的看到遠處飄著個船板……”南慶把過程給妻子講了一遍。
兩人打開襁褓,包裹小孩的藍色方被十分柔軟,小孩的紅色肚兜也質地精良。“都是上等綢緞,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蘭心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應該也是新生的,毛發稀稀疏疏的,和我們的孩子一樣,是個男孩。”
“你找找有沒有其他信物,方便他的父母來尋。”
南慶把兩層包裹仔細摸了一遍,沒有其他東西。
“也許是天妃娘娘賜給我們的禮物吧,覺得我們的孩子太孤單了,給他找個伴兒!”蘭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一樣個頭,相似的容貌,真如雙胞胎一般。
南慶在海上撿了個孩子,又剛好在自己孩子出生的那天。這樁奇事在村子里傳開了。也有熱心人幫著打聽,看臨近府縣有沒有大戶人家在海上遭了難,丟了孩子。但過了許久,也沒有什么消息。
小漁村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男人打魚,女人操持家務。南慶夫婦給兩個孩子起了名字:撿來的孩子,年齡稍大,算哥哥,叫南小海。自己的孩子年齡稍小,為弟弟,叫南小天。夫婦二人不分彼此,都是親生一般對待。村里的人也不分彼此,將二人作親兄弟看待。
時光如水,悄悄流過。倏忽間,兩個孩子已過髫齔之年,馬上十歲了。離孩子的生日還有十來天的時候,南慶特地去杭州府扯了幾尺布,讓妻子給兩個孩子作身新衣服。蘭心點燈熬夜,總算在生日的前一天把兩身新衣服做好了。五月三日這一天,南慶起了個大早,打算去打幾條大魚,好好給兩個孩子辦個生日宴。忙了大半天,南慶收獲了半船艙的魚,還有幾條足有五六斤那么重。有了這些魚,不但能夠體面地辦一桌全魚宴,還能賣給魚販子換幾錢銀子。日光西斜,南慶心滿意足地收起漁網,返回村子。
船一靠岸,南慶就感到村子有些異樣,一向寧靜的村莊傳來噪雜的聲音。他趕忙背起竹簍,向家的方向跑去。眼前的景象讓他驚慌失措。一群頭戴斗笠、身著黑衣的強人正在村里橫沖直撞,幾個鄰居已經倒在門口,一身血跡。
海賊來了!南慶倒吸一口涼氣。在這偏僻的小島上,海賊是不經常來的。原來在月島的不遠處,有一座黑崖島。黑崖島上有個戴老大,戴老大經管著一個船幫,江湖上按島的名字就叫它黑崖幫,大小船只五六十艘,手下伙計五六百號。戴老大是個輕財好義、亦正亦邪的人,手下的伙計也是魚龍混雜,有無以生計的漁民,也有殺人越貨的逃犯。凡是來投奔的,戴幫主一律不問來路,相誠以待,按能力長短安置在幫內。只是一樣,既然入了幫,就要遵守幫里的規矩,一不與官府爭斗,二不欺壓周邊百姓,只做海上的生意。逢年過節差人到官府疏通打點,官軍也就不來剿他。有著黑崖幫的護佑,周邊島上的漁民都相安無事。
海賊怎么會闖到這里來了?南慶來不及細想,拋下魚簍,從小路往家里跑去。進到院中,不見妻子和孩子的身影。桌椅板凳、曬魚的木架掀翻在地。海賊來過了!南慶心中一沉,呼喊著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沖進屋內。屋里的場景讓他一腔熱血直沖頭頂,差點栽倒地上。蘭心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嘴巴微張,兩眼怒睜,一副驚恐憤怒的表情,胸口被捅了一個窟窿,鮮血淌了一床。南慶上前抱住身體早已冰冷的妻子,號啕大哭。
“這幫畜生,我和你們拼了!”南慶沖出房間,抄起一把剝魚的尖刀,踉踉蹌蹌追了出去。一路上,南慶又見多幾個村民或死或傷地倒在路邊。幾個僥幸躲過一劫的村民見他要去尋仇,拼死將他拉住:“那幫人殺人不眨眼的,不要去送死了!”
南慶想起蘭心的慘狀,又擔心兩個孩子,哪里聽得進去,掙脫出來,繼續向村口追去。
海賊們并未走遠,押著虜來的女人和孩子,剛出村口。南慶收住腳步,躲到一堵矮墻后面,探出頭來尋找兩個孩子是否在隊伍之中。沒想到兩個孩子倒先瞧見了他。
“爹爹,救我們啊!”兩個孩子喊叫起來。這一喊,完全把南慶給暴露了。他再無法躲藏,一躍而起,拿著尖刀就往前沖。
海賊們被他的勇氣給鎮住了,站在那里楞了一會兒。一個為首的言道:“還真有不怕死的,兄弟們,結果了他!”幾個海賊抽出腰間的鋼刀,迎面截住。
南慶雖是身強力壯,但平時是個老實人,不懂得殺人奪命的路子,憑著一腔怒氣,捅翻了兩人,但終究不是敵手。一把鋼刀從背后直刺而進,貫胸而出。南慶大叫一聲,眼睛望著兩個驚恐的孩兒,栽倒在地上。可憐一個溫馨幸福的家庭,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家破人亡了。
刺死南慶的海賊,平靜地在衣衫上抹了抹血跡,也不管倒下的兩個同伴,叫了聲:“走!”。擄來的女人和孩子被剛才的一幕嚇住了,幾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木然的被驅使著,向海邊走去。